某年月日,县衙花厅里暖酒熏人,新官钱县令半醉倚榻,望着堂前青天白日匾额上垂下的蛛网灰絮,兀自出神,忽然眯眼一笑:“修一座观音堂罢——自然,须得金碧辉煌,方才衬得起本地黎民的一片诚心!”旁边的孙师爷忙将酒壶高举,如同给佛祖敬香般小心翼翼地将酒浇入老爷杯中。他那张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纹路都仿佛写着“懂了”,低声应和:“老爷所言极是,普度众生之地,需得宏阔庄严才显郑重哩。”
既颁“德政”,县令与师爷立刻巧思如珠,于敛财法门上显出天纵之才。一日说新堂需“金柱玉阶”,又一日道需“琉璃宝顶”,县中富户,或明或暗地都被算盘珠子噼啪敲打。尤有妙法,孙师爷在堂前设一巨大功德账簿,每每翻开就摇头咂舌:“张员外只捐十两?可惜,神明怕是觉得心不诚呢!李老爷嘛……二十两也显得气短,神佛面前难道还分贵贱?”
城内沸反盈天,那铜钱叮当投入功德箱里,每声响都仿佛在百姓心头钻出一个孔洞。街头巷尾便有些窃窃私语:“菩萨若是真慈悲,怎容得下这等吸血敲髓的菩萨堂子!”
这一日,终于到了开光大典。衙门大小官吏肃然垂首排列于阶下,钱县令身着红黑相映的崭新官服,春风满面地立于新建的观音堂前;那殿堂气派倒是不凡,重檐高耸,在阳光下宛如镀了一层铜臭金光。待时辰将近,只见孙师爷一声令下,众人簇拥着钱县令如捧至宝一般涌进殿内。
猛一抬头,众人却无不魂魄出窍、呆若木鸡——堂内空空如也!中央神坛之上一片虚空浮尘,唯空气凛然肃穆。
只见那神坛处悬垂着几张墨迹淋漓的告示,如同悬镜照鬼一般明明白白:哪一张写着张员外捐梁一根,又一张录李老爷献椽若干,每一笔都清晰记录着银子数目及其去处;那账簿边另附小小一纸,更细致登记着衙门为庆成宴席采买的各类珍馐酒肉并各色玩好赏物,其款皆从“功德款”里抽出——条目之细,竟连添了一坛酒钱都清晰在案。县衙众人在一片骇人的静默之中互视,彼此脸上全褪尽了血彩。
正惊得骨软筋麻之际,异状陡生。忽听头顶梁上传来“哗啦”一声锐响,那本巨大厚重、满载无数银数记录的功德账簿,霎时间竟化作一座沉重的石砚台,呼啸着狠狠砸落地面!墨汁浓黑如血,四溅弥漫,惊得钱县令猛地一缩脖,仿佛挨了耳掴——墨点星星点点喷在他簇新的袍子上,如同戳破了无数溃烂毒疮。
“好个账本!”一清如寒泉的声音蓦地从空坛上方透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味道,“如今倒成了一方醒心石!”
钱县令与孙师爷魂魄还未回窍,便听堂上算盘之声忽如暴雨倾盆般密集炸开,满堂脆响噼啪,又夹着铁链般拖曳的金属声响。
再一抬眼,观音堂上骤然出现两柄巨物:一柄是朱红色的判官笔悬在师爷面前,另一把巨大无朋的铁算盘则凌空立于钱县令眼前。
算盘珠子突然疯狂舞动,疾疾滚动不止,竟如雷霆轰击般,“啪!啪!啪!”一颗颗沉重如铁的算珠接连飞出,夹着冷风直扑钱县令脸颊与额角。他被打得东倒西歪,踉跄几步,几乎狼狈地栽向孙师爷那边。那朱色判官毛笔同时幻出重重血影,挥动如鞭,劈头盖脸向师爷头上敲落:“叫你记账!教你搜刮!还懂不懂圣贤教诲?”
两人被这突如其来、无形却实在的棍棒与算珠劈打着缩成一团,抱头鼠窜奔出殿门,衣袍拖在地上如同两条瘸腿的丧家犬。那算珠与笔影却如附骨之疽,紧咬不休,一路追着拍打,直将两人驱逐至殿外数丈,噼啪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惊心,引得远远围观的众百姓先是噤声,继而有人憋不住笑出声来。
两人浑身紫青、官帽歪斜,如同刚爬出了荆棘陷阱一般,哪里还敢回头?只听得背后那座雕梁画栋、彩绘辉煌却空空如也的殿阁深处,那清冷的语音再次徐徐飘出,敲在每个人心上:
“庙堂非金玉所修,当以清净为基;神明香火不在盛,唯诚方得近!尔等官箴若再不修,便请入这空堂座下,好生自省自度去吧!”
钱县令再没踏进这观音堂一步。师爷夜夜惊梦,常似听见算盘珠子正滴答不停向他滚来。新建的观音堂空荡荡的,惟有风声回旋于彩绘栋梁间时,如磬如瑟,悄然低吟着旧日荒唐。
若干年后,后任官员偶然拂开积尘入内查看,只见那空荡的正中基座下面,竟然静静地卧着一尊石龟,身形嶙峋而古拙。它稳稳驮着一方碑石,碑面未刻一字功名——只余下龟背上深深浅浅、无法磨灭的几道裂纹,宛如刀痕,沉默地映照青天。功德箱内唯有满箱冷灰与些许发黄纸角残片,若有人敢伸手翻找,便能见些许昔日“银两”留下的欠款字据,静静湮没于时光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