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个有趣的老理儿——人间的甜头虽多,却断然不能提前预支尝鲜,否则只怕后头连粗饭淡汤都要消失无影无踪。如今这则出自《子不语》的故事,被我重新料理成个新的版本,其中还新添了些曲折趣味,但愿各位看官从中咂摸出几分味道来。
那江南张氏哥俩,老大就叫张大吧!这位张家大公子,可真是个深通玄学之人,一脉贯通《易经》《紫微斗数》《麻衣神相》,每每抚掌叹息世上知音太少。某日市集之上,遇见一自称通天的算命先生,其摊前三尺长的布招迎风招展——“铁口直断,不灵砸摊”。张大立时凑拢过去,先生抬目细细审视其面相,忽然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铜铃似的大眼瞪得圆滚滚:
“怪哉,怪哉!我看你这脸上啊,本该镶着几缕饿纹才合乎命理,眼下却只见一片油光滑亮;可旁边这位——”他顺手抓住张家二公子张二的一截袖子,“他额角明光,隐现万亩稻浪翻滚之瑞!怪就怪在,兄台你命中福泽,怕是要靠吃这位兄弟的田埂饭才能添饱肚子了!”
张家大郎闻言喜出望外,拍腿大笑:“先生料命如神,实不相瞒,家父昨夜才交代家中田产今后由我弟掌管!”说罢立时扬长而去,衣袂带风卷走了摊前几张算命的签文,背影几乎要雀跃着飞起来。
自此以后,张大真就彻底奉行“衣来懒伸手,饭来偏张口”。起初数日还算矜持,尚能安坐家中,只等弟弟张二从田里带回新采的时蔬瓜果享用。那张二真似地里一根默默生长的禾苗,日夜在田间弯腰弓背,研习新式的轮种之法,摆弄着自制的几件水车、连枷等农家机械,其貌其行,俨然一副把根扎进黄土方肯罢休的模样。
可惜张大那颗心,却似燎原之火越烧越旺。一日天还未亮,他便冲进弟弟卧房,拽着睡眼朦胧的张二摇晃:“弟啊!横竖那万亩稻浪翻腾的景象迟早要兑现,今日我们何不先赊半亩尝尝?”尚未等到弟弟回应,他便风一般刮出门去。
此后张大的胃口简直成了无底洞:整坛的绍兴黄酒被他扛来当白水解渴;三伏暑天里要吃关外的乳酪冰奶;寒冬腊月必寻岭南的荔枝鲜果尝新。每日晨起,他便揣着账单,如春官点卯般沿着街市逐一拜访:李家包子铺陈记米行王家绸缎庄……各家店主望见这个张二公子的亲大哥,都只能对着账本叹气摇头——这笔“福分”,真就提前支取得如同提前过起了年节一般。
更荒唐的一日在后头。这日张大踏进寺院,忽闻一声沉闷的肚子咕咕叫。抬头望去,大殿里供桌上鲜果点心摆得满满当当。张大笑眯眯踱步过去,对住持合十念叨:“佛主慈悲,这眼前现成的福泽么,我看也不必让佛爷苦候太久再享用了,合该是让弟子先替他尝尝味道不是?”说罢便自顾自地大嚼起来。谁料一旁扫地的道士忍无可忍,掸尘的笤帚猛地敲在他的头上:“供品都敢抢?贪吃贪到你这份儿上,我看菩萨早晚找你算总账!”
如此数载挥霍豪奢,终于掏光了那亩田还能预支的最后一点份例。张家账房空空如也,门前再不见赊账的商家踏足而来。那一日,张二满头大汗自田里归来,臂上还沾染着新稻的金屑,径直寻兄报喜:“哥,稻子金黄一片,今年收成极佳!但……你怎么还不起床?”他上前推搡,却只觉手下触处一片寒凉僵硬:张大竟无声蜷缩在富贵的幻梦深处,已然气绝多时了——腹中饥鸣,终于断绝了他的黄粱美梦。
他临死前似见田垄翻起了浩大的金黄浪涌,层层推来恍如神赐粮仓——但那滚滚麦浪忽而寸寸崩裂,粒粒金黄竟在他干涸的眼底渐渐变作漫天飞扬的纸灰与烧不尽的欠账单……
此刻门外市街喧闹如沸,米铺的掌柜们正吆喝:“秋收新米上市啦!”一队抬着粮食的壮汉正喊着号子打门前经过。他们的歌声踏过门槛,倒似在张大冰凉的尸身周围结了一圈热闹却隔膜的金色篱笆。从此,“福”一字已再与他无干。
唯有张二呆立尸身之前,望一眼人间此刻饱满的粮仓,再看一眼眼前枯槁的兄长,忽地想起自己那些油灯下苦研农具的夜晚,恍然若失:福分如同大地酿蜜,须待日月耐心熬煮;未曾耕耘的田垄,强行收割,终究只割出自己命脉的荒芜裂口,留下这“大福未享”四字悬于虚空,警告世间躁进之徒。
命运分明递来一支饱满的穗子,有人却等不及去嚼那青涩的绿芒果腹。张大拿余生福泽预支当下,硬生生将命簿上的余粮画做了死巷尽头的一片薄霜。最终,那盛大的收成竟先一步为他备好了墓中粮——所谓福气,原不是仓廪中堆积的粮食,而是手掌摩挲土地生出的温厚硬茧。
看那世人常汲汲于未来的所谓荣华,却往往把眼前尚能把握的每一锄、每一犁踏作虚无,自己反成了飘零的孤穗一颗。大福未享的苦味,皆来自那份误取虚账当作真粮的痴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