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棍魂飞计

寒风如同无数厉鬼的手指紧缠行人颈项般凛冽，朔风裹挟着冥路纸钱在山西荒冢与衰草乱坟之间横冲直撞，又呜咽悲鸣着滚向远方。夜色愈浓重时，王二便在这坟茔石堆间坐了下来，嘴里狠狠咒骂那几个追债索命的凶汉，又小心从破旧褡裢掏出仅存几个铜钱，月光下黄澄澄闪烁冷光。

他反复数点再三，重重拍在冷硬地面：“待我赌场翻本之日，非要将那几个狗杂碎的祖坟掘开，用鞭狠狠抽打三百下不可！”

骤然，刺骨冷风骤然旋转而起，一股寒流如箭，顺着王二背脊钻爬上去，他浑身霎时僵硬无法动弹。两道虚幻鬼影在荒坟间如游鱼滑至近前。领头者一身缟素，面色冰白如同蒙了层霜，后面黑衣随行者，周身如滴墨一般，脸孔模糊不清，唯剩一双空洞眼神怯怯闪动。

白衣者声线若冰片相撞，毫无情感：“时辰已过，还躲躲藏藏，莫非真当可以逃脱阴曹差遣不成？” 说话之间，右手已徐徐探向怀中。

黑衣身影猛地惊惶一抖，慌不择路时竟闪身躲至石堆后的王二背后，口中嘶喊凄厉：“好兄弟！人命如天，快帮我挡一下刀哇！”

素衣差官眼光如电已扫至王二身上，眉峰如刀，冷然道：“此人？哼，此人阳寿几近枯竭，恰好可替尔之死矣！”

话音未落，王二头脑中似万马踏过般隆隆混乱起来。这“阳寿已尽”四字如铜锤重击其心，他张狂怪笑方展露半寸，笑意竟僵冻脸上，身躯猛然一软，仿佛最后一丝气力已尽数被抽干，重重瘫倒在身后冰冷刺骨的墓碑之上。王二眼前顿然漫起重重深黑云雾，自己却飘飘荡荡升离那具皮囊。垂目下望，那具破衣烂衫的尸骸还依偎在冰凉墓碑边沿，眼神凝滞于虚空深处，口仍可笑地半张着。

白衣鬼使悠然自怀中取出一册发黄簿子，翻开一页，只见王二姓名赫然列于其上，朱砂画叉的墨迹尚润泽未干。

王二的魂魄悬浮半空，眼睁睁看着黑白二鬼各伸出白得瘆人的指掌，倏然攥紧自己尚存温热的手臂。

黑衣鬼物此时亦神完气足凑上前来，眼中残存惊恐已然荡尽：“白爷，小的早查得明白啦。”它凑近低语，“这王二平生酷嗜赌钱！逼得家中老娘落泪悬梁，更盗卖妻子嫁妆钗环去填他那无底窟窿，早已众叛亲离无牵挂，选这无赖顶替，正好啊！”

那素衣鬼差面色愈发冷硬如铁，漠然颔首。随后他取册朱批，在王二名字后面打了个血红的钩，黑字朱批森然醒目：“已还清债务，注销！”

王二灵魂飘游于旧宅上方，目睹昔日破旧院落，只听见妻子隐约嘶哑啜泣穿透薄薄窗纸。院内却无人哀悼，唯有债主暴跳如雷之声撕开沉夜静谧：“狗贼一死了之，债便如雪片般消得无影无踪吗？”……妻伏在冷硬桌案，哀哀道：“你……你便贪恋这无常骰子，将自己掷进阎罗爷的生死薄里头了啊！阎王债可不似那驴打滚的印子钱，九出十三归便能打发……这般债……顷刻要命啊！”

此刻，那素衣鬼差如蒙霜雪的手轻弹簿册，墨色字体竟凭空浮动于书页之间。

黑魆魆身影立时挤出一副巴结笑态：“白爷厉害，此番超额完成拘魂差事，上头必有嘉奖啊！”

“分内之事罢了。”白衣鬼差声调依然静如止水，却在收簿入怀瞬间转首望向王二的方向，一丝诡秘凉笑悄然掠过嘴角，“下回躲藏，可挑选肥壮些的替死鬼才好啊，否则轻飘飘上不得秤钩，回途多费力气！”语罢，两影子如被浓墨卷入夜色深处，再不露一丝形迹。

王二孤魂猛然自高空坠下，跌入尘泥，却激不起一点灰末星尘。魂魄轻浮如雾，他终知晓自己这轻贱性命，早已在冰冷鬼簿上被那抹朱砂红叉狠狠勾销了断，正映衬着生前输尽所有时那枯槁绝望——而最终输尽的，竟是自己的命数，连仅存之残魂亦无处存寄，再无赎买可能了。

寒星散落在王二僵冷尸身上方天空，闪烁着人间赌徒看不见的幽光：谁料那人间赌徒翻动骰子之手，冥冥之中却是在翻转阴阳簿页上自己姓名的血红印章？待到阴索钩魂来扯动时，这累累赌债竟连薄纸也抵不上，纵欲之渊，终将成为魂魄永堕的苦海，再无解脱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