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四少爷的糊涂是出了名的：脑袋里仿佛全是蜜糖，整日只顾优哉游哉。前几日他身边最机灵的阿龙淹死了，他也不甚过心，只道河里游鱼太多，水草缠住了阿龙脚罢了。偏巧月余过去，连他枕席边新近贴身的仆人都染上风寒不能值夜，四少爷顿感长夜寂寞无处排遣，只得对着烛火枯坐叹气。
说也稀奇，当晚烛光摇曳中，竟有一道倩影飘然而入。那位女子衣衫轻俏而颜色极鲜丽，眉眼仿佛工笔画描就，唇红鲜嫩似那新熟的浆果。她自称“水仙”，盈盈屈身行礼间自带一番轻盈水意。四少爷一见倾心，迷魂汤灌足了似的，从此便夜夜与水仙娘子对坐吟风弄月、调笑不休。四少爷只觉这新得佳人实在体贴入微，唯一怪处，便是那“水仙”似有无限心事，每每缠绵之际总会突然叹气垂泪，而滑落脸庞的泪水清奇无比，只如新汲的井水，冰凉而洁净。倘若沾湿了她袖角，她便急急抚平，眉头紧锁着，连呼“太潮了，潮得难受”，那惊慌的样子，倒像有人要害她的性命般紧张。
日子久长，家中上下隐隐感觉这公子哥近日有些异样：四少爷面上如蒙轻霜，眼袋青黑低垂，整日痴坐，如同丢了魂。偏偏再细问时，他又神情恍惚，支支吾吾地说昨夜“水仙”特意为他尝了银针试毒的汤羹、又说她夸了他新戴的玉佩……言辞飘忽如捉雾里影踪。
终于有仆从心慌意乱中禀报了老主人。徐老爷毕竟识见不凡，听了这些离奇描述，心知有妖邪作祟，立即请来了远近闻名、道法高深的张道士。
这张道士倒也干脆利落，进门只瞥了一眼四少爷那枯槁气色，便如同庖丁见到病牛般目光如炬：“嘿，小少爷眼下泛青，眉宇结霜凝郁滞，定是妖魂缠身，替你受罪的冤鬼来也！”
当夜张道士与四少爷设局，藏身于内室。屏风之后，只闻水仙娘子莲步轻移，熟悉的香气由远及近。四少爷强作镇定，堆起笑容招呼：“娘子……”
话未说完，张道士手中朱砂符咒应声而出，凌空如网骤然罩下！女子“哎呀”一声惊呼，被逼退至墙角，周身青灰雾气蓦然蒸腾翻滚，刹那间如潮水褪去，露出了藏于水汽之中的真正面目：哪还有什么绝代佳人？只见一脸色惨白泛灰、浑身湿漉漉的身影——不正是月前淹死的阿龙！水草缠绕在他的脖颈旁，滴滴答答淌着水珠！
一时间屏风倒地，仆从惊呼震破了屋瓦。烛光明亮映照之下，众人看得真切：阿龙双腮不知何时竟鼓起两个小包，蠕动之间，倏然弹出两只青灰色的小虾来，噼啪乱响掉在地上乱跳！四少爷登时胃中翻涌，几乎呕出。
阿龙目光直勾勾望向昔日主人，湿冷的声音里尽是不甘：“我……泡在那冰冷的水府，怎能不渴望活人的气息做伴？少爷啊，你过去就爱嬉水，如今让我代你走这一遭，有何不可！”边说边竟真的呜咽起来——这次落下眼眶的清泪点点砸在地板上，迅即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湿痕。“求你……”语气既哀且切。
张道士肃然上前一步，手中黄符凌空再画，厉声一喝：“人鬼殊途！苦海沉沦非解脱，莫要再祸及他人，还不归去！”言毕符箓无火自燃，青烟飞窜间直逼阿龙！
阿龙陡然扭曲的脸骤然化为痛苦与无奈交杂，喉间哽咽一声长叹：“罢了！”身影像墨点溶于水中，颜色黯淡下去，竟消散在空气之中，余留一地狼藉水渍里躺着的几只虾米和两片枯萎的水藻。
法事过去，徐宅渐复平静。四少爷病了一旬有余。等他重新对镜揽照时，竟莫名心惊——镜中倒映的他，眼窝愈加深陷如同枯井。恍惚间，他仿佛看见镜里水面波动，有个熟悉的水影正伸出湿漉漉的手要与他相握，吓得他“哐啷”一声打翻了铜镜。
自那以后，府中皆道，四少爷只要瞥见一点水光波影，便如同踩着炭火，总要连连后退。池塘的水再不是水，倒成了一张青面獠牙吞噬旧识的面具。
旧仆沉潭化影归，美人皮囊裹着前尘水汽，原是执念盘踞不肯松手。阿龙执念如冤魂之水，借柔情面具流淌，可幻梦驱离之际，终究只剩水痕空照——那倒影里纠缠不休的旧日哀愿，何尝不是众生沉浮难以脱逃的苦海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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