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书生王诩是个实心眼儿,偏逢雨天迷了道。举目四望,荒草萋萋,独见丘坡上破败小庙还存半片瓦檐能遮身。他拢拢湿透的袍袖,踩着泥泞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庙门。
谁知门内别有洞天——地上铺陈着几排或倒或卧的骷髅头!月色自破窗泻入,白生生垒作一片,牙床碰撞声细碎,竟如冰棱相击,令人齿寒。王书生强按心惊,硬是梗着脖子在骷髅堆中挑了个稍干净的角落,展开薄毡安坐。心中默念圣贤教诲:“子不语怪力乱神……” 却忽觉耳根一阵湿冷气拂来——扭头便见一颗半塌颅骨正对他后颈幽幽送气!惊得他一缩脖颈。
未及回神,四面八方的骷髅竟此起彼伏,鼓颊吹气。荒腔野调的细碎阴风汇成阵阵寒流,吹得他袍角翻飞发丝散乱。王书生头皮发麻,豁然想起书中所言:“鬼物畏气盛刚正。”便挺直腰背,手按佩剑怒喝:“尔等枯骨,安敢无礼?!”
谁知一声喝罢,非但阴风未歇,周遭窸窣怪笑反而更盛。尤其那只领头的骷髅竟笑得颌骨“咯噔”作响,碎牙乱颤:“腐儒酸气,值当几钱!莫扰俺们考成大会!今晚定要给你点眼色瞧瞧!”
王书生正被那诡异笑声搅得头皮发麻,突见庙角阴影里一只格外圆胖的骷髅慢悠悠滚到他脚边,黑洞洞的眼窝斜睨着他,裂开的嘴骨一张:“新来的……懂规矩否?”
“何、何谓规矩?”王书生攥着湿衣角的手心已汗湿。
胖骷髅嘿嘿怪笑,两排牙齿开合得格外清脆:“吾等皆前朝胥吏,阴司克扣鬼禄,只准年节受半点香火……寒窑难熬呀!”它又往前轱辘半步,几乎撞到王书生靴尖,“听闻阳间新颁个什么……绩效法?每月考评!尔这呆子若是识相,每月初一送些薄礼香烛……”话未落地,又一口更冷的阴风灌进王书生领口。
原来鬼怪也讲究业绩冲刺?王书生又好气又好笑,正愣神间,那颗头颅竟自告奋勇,骨碌碌滚近他袍角,一副循循善诱的架式:“贤弟有所不知!前番亦有酸丁如你,死守圣贤教训,后来嘛——”颅骨下颌开阖作响,拖长调子,“还不是逢年过节乖乖三牲相供?只道‘敬鬼神而远之’!嘿嘿,识时务者……”
霎时间,数十道更森冷的阴气汇成漩涡,直冲王书生面目袭来。他被激得一跃而起——这些官场朽骨,生前盘剥,死后竟还想绩效考评续薪禄?心头无名火轰然窜起。他扫了眼脚边喋喋不休的胖骷髅,猛一脚踹开这堆陈年官油子!反手抽出自包袱里沉甸甸的墨砚——
“哐当!”
砚台如石般精准砸在那胖骷髅头上,其颅盖应声塌陷大半,碎屑横飞!它“嗷呜”一声怪叫,竟如遭雷击般滚出丈远。
满殿呼啸阴风戛然而止。几十个头颅刹那凝滞半空,森白眼窝齐齐朝向那碎颅同伴,透出难以置信的震惊。
“考绩?!”王书生一声炸雷般厉喝惊破死寂,“生前压榨百姓血汗,死后还想按资排辈?”他疾步向前,一脚踏住那欲溜的领头骷髅,抓起半卷湿淋淋的《论语》就砸过去,“圣人云——‘敬鬼神而远之’,尔等腌臜腐吏,只当以秽物驱之!”书册掷在骷髅堆里哗啦作响。接着他拔出锈剑,狠狠砍在残破神像底座,火星四溅!
剑风劈开死寂空气。骸骨堆深处忽然传出“咯噔”一声脆响,一只被砍去半角的老骷髅尖啸:“刁民伤人——阴司要记案!”几十具枯骨如惊弓之鸟,滚的滚、跳的跳,连那被踹碎半边脑袋的胖骷髅也忙不迭打着旋挤出门缝。刹那间庙内哗啦啦如退潮,只剩下满地尘土和一缕逃窜时带起的阴风。那卷被踩出鞋印的《论语》,正不偏不倚盖在断腿香案一角。
待东方微白,雨势已歇。王书生跨出庙门,但见草叶上的雨珠映着晨曦,剔透如昨夜的惊魂。回望破庙,蛛网低垂,泥胎神像依然歪斜断裂。若非角落几处新鲜刮痕与碎裂骨片,昨夜那幕荒诞闹剧简直恍如大梦。
晨曦静静漫过潮湿青石板,映照着地上几点细碎骨渣。王书生掸掸衣襟,将昨日那卷沾着泥印的《论语》捡起,摊开赫然是斑驳的一页:
敬鬼神而远之。
他忽记起带头骷髅凄惶高呼“刁民伤人”那副嘴脸,不觉失笑出声。远处村落炊烟渐起,渺不可闻。倒是破败小庙深处,似有枯骨碾尘声隐隐未绝,大约仍在哀叹阴间俸禄难为继……千年陋规,不过是一把旧骨头的生计盘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