骷髅补牙记

江南书生孙秀，平生有三癖：嗜甜如命，酷爱洁净，更兼贪财如病。每逢上元佳节，他那柄磨得锃亮的银牙签便要在糖人铺子前频频出入，甘汁黏稠，沾衣带袖。他却宁可三日不食肉，必要衣衫无渍，面皮光洁才好。

这日城隍庙会，孙秀随友周琦凑热闹。行经西郊古墓坡乱葬岗时，周琦忽觉腹中绞痛，竟要就地解手。孙秀哪能见人随地方便？忙揪住友人衣袖：“圣人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看乱葬岗尤甚于危墙！”他环顾四周，竟指向白骨堆里半埋的破棺椁，那是副不知年月的薄皮残棺，里头躺的骷髅倒还完整，只下颚骨微微歪斜，空落落的口齿洞开，像是要着凉吃风。

“此地方正！好歹有副棺床挡风，不至染得一身污秽，”孙秀掸掸衣襟，将周琦用力摁向那骷髅身侧，“赶紧完事！完事！”

周琦蹲也不是站也不是，却实在急火攻心，只得草草了事。事毕他狼狈站起，不料脚下湿滑，踉跄间竟失手跌坐在那副白骨架上！只听“咔嚓”一串脆响，骷髅的肋条骨倒无事，那白森森的头颅却咕噜噜滚落棺木，顺坡而下撞中一块顽石，上头门牙磕飞三颗！

“罪过罪过！”周琦见闯祸，慌张四下去寻掉落的牙齿，唯恐招来鬼魅。孙秀倒背着手站在远处，袖管里银牙签轻巧一转：“慌甚么？朽骨一副罢了。”他见周琦还不住叩首，更添烦心，索性抢步上前，一脚便将残破骷髅头踢飞，那白脑壳子直撞在一株老槐树上，竟“噗”一声碎裂开来！晚风穿头骨窟窿而过，发出呜呜的呜咽声。

是夜三更，孙秀正梦到拾得十锭黄金，忽被一阵怪声惊断。朦胧中只见自己床畔竟蹲着个人形，双手不住在枕边摸索抓挠。“遭贼了！”孙秀才要喊，那人影猛然回转身来——月光映在那面上，分明是一个眼洞幽深，脑壳裂开的骷髅头！此刻下颌骨咔咔开合，仿佛在无声质问：“我的牙？我的牙呢？”

孙秀大叫一声掀被坐起，冷汗浸透了中衣，却见房中空荡，半丝鬼影也无。此后半月，夜夜他都在那骷髅的“探视”中惊醒。那鬼东西不伤人，只蹲在床榻边执着摸牙，空洞的眼眶中像是有团不熄的冷焰在灼烧。

孙秀日渐憔悴，原本清隽的面孔瘦脱了形，两颧高耸，眼底青黑。周琦见朋友这般情状，一拍大腿：“这鬼物如此缠人，必是想讨个公道！定是那日我摔碎了它的牙骨！”他慌忙赶到西郊乱葬岗中，寻到碎开的头骨，在槐树下寻得两枚断齿，剩下那颗最要紧的门牙，任他掘地三尺也寻不见。

那夜孙秀强忍惧意不曾合眼。三更刚过，果然吱呀一声窗门轻启，那骷髅头径直滚落在地，径自摸索上床榻。这次它却停在孙秀枕边，突然举起右手指骨，直戳他腰眼。

“啊！”孙秀惊得猛然坐起，却见月色入户，枕头上分明滚落一枚金瓜子！他伸手拾起，沉甸甸是真金的。再回头，骷髅头已不见踪影。

如此怪事连发三晚。待第四夜再闻窗响时，孙秀半是心悸半是贪欲，竟壮胆眯眼偷瞥：骷髅头滚落在地板上，裂开的脑壳里“叮铃咣当”倒出一把铜钱，接着竟又滚出一锭雪花银！孙秀倒抽一口气：“这厮究竟做甚勾当？”

翌日，孙秀求告到西城法华寺高僧法源座前。老僧打量他手中银钱，合掌道：“阿弥陀佛，施主怕是撞上了执念难消的尸魔。贪财如你，毁物如你，反倒诱发了它的执著。这亡魂本是无主野骨，并无报复恶意，只是生前执迷补全其身，死后竟也未改这痴念！丢了牙便去寻牙，见了钱便欲‘买牙’，竟缠定了施主不放！”

“这鬼东西如何才肯罢休？”孙秀才刚问出口，忽觉腰下剧痛，分明是那骷髅的指骨又猛戳了自己腰眼！

法源大师望着孙秀才惊骇扭曲的面孔，和那空空如也的座榻，摇头长叹：“罢休？除非——给它装上颗新牙！”他话未落音，只见孙秀才“哎哟”一声捂着腮帮子痛呼起来！大师眼神一凝：“施主可是门齿疼痛？”孙秀满口血腥味，说不出话，只猛点头。

半月后，德济堂的张神医宅中。孙秀大张着嘴，眼泪汪汪。神医拿小银锤当当敲打他金嵌新牙，口中啧啧称奇：“老朽悬壶四十年，头回见有人门牙碎成三瓣还能镶金的！好得很！金牙不蛀，闪亮夺目，配公子风采！”

孙秀捂着肿腮走出医馆时，怀里揣着两个物件：一支用掉半锭金的牙筒；一团浸血白布，包裹着被敲落的三片碎牙门齿。那碎齿已拼合，以细金线缠绕缚紧，俨然一颗金镶玉般的奇门牙！

是夜西郊古墓坡。周琦哆嗦着刨开薄土，将那只金线缠裹的断齿门牙，小心安放进槐树下的破裂头骨口中。刚一入位，那骷髅忽然微微一震！周琦倒栽葱般摔在地上。

幽幽月色里，那骨头架子竟晃晃悠悠撑起身来。它抬手摸了摸口中金牙，下颌骨满意地“咔哒”一合，朝周琦方向略略一点，像是作礼。接着它竟舒展筋骨般伸了个懒腰，最后朝远处一指——不偏不倚，指向棺材铺老板赵五家院墙！

隔日清晨，棺材铺赵五大清早开门，惊见院中水缸里竟浮着一只破陶罐。水缸本存着备用的半缸雨水，此刻却澄澈见底，罐中金瓜子沉底生辉，正随着水波荡起细碎金光。赵五瞠目结舌探手去捞，竟捞出一捧货真价实的金豆！抬头时，他看见陶罐外壁泥污未净处，依稀刻着一个“周”字。

消息传到孙秀耳中时，他正对着铜镜查看口中金牙，忽觉眼眶微热。远处，周琦摸着后脑勺撞出的大包，笑得憨厚响亮，仿佛忘了自己才是那夜槐树下跌倒的目击者。

月余后，孙秀竟养成个新癖好：逢人便呲牙咧嘴而笑，以展示他口中那颗金线缠缚的门牙。金光映日，分外刺眼。周琦每见他如此，便想起那夜槐树底下森森白骨，竟也舒展腰背，抠了抠自己门牙缝里的菜叶青苔。横竖都是牙事，倒也不必计较太多。

倒是街坊茶馆的说书先生，摇着折扇慢悠悠补了一句：贪嗔痴三毒缠人，那骷髅生前爱财如命、死后执念难消，倒也应了“物以类聚”的老话。不过，孙秀才为鬼镶牙反倒自救一节，也应了圣人一句话——恶虽小，却也莫要为之。

茶馆里茶客们纷纷点头，却不知是谁低声嘀咕：“这故事教乖人的地方，可不止这一点哩。倘若鬼有良心，还晓得付钱报恩……那做人的，岂不更该？”声音细若蚊蚋，飘散在茶气氤氲里，不知有几人听进了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