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酆都县官场一直流传着不成文秘闻:此地衙门大堂东侧有口枯井,井口深不见底,幽幽直通阎罗殿后院。每位新任县太爷前三月须焚文牒通禀阴司,算是拜拜码头,否则性命堪忧。人人听闻此事,或战战兢兢谨遵规矩,或半信半疑也应付了事。唯独新到任的李知县嗤之以鼻,拂袖冷笑:“子不语怪力乱神!某乃朝廷命官,读圣贤书,理阳间事,向阴曹通什么名报什么姓?”
李知县懒散踱步于县衙内,公案文书尘封已久,他只推说“体察民情”需慢慢细究,横竖前任欠账无数,便心安理得将时光消磨于茶盏杯影之间。他振衣时,袖带生风,自认为身负清朗官光笼罩,足以震慑地下一切魑魅魍魉。
谁料不久,怪事频生:白日公堂之上案卷凭空无影;夜半衙役值宿时总听闻地下传来锁链哗啦碰撞声响。某夜他刚刚朦胧入睡,房中烛光骤然变色成幽绿,冷气砭骨。朦胧恍惚间,数名面容青白、衣衫褴褛的小鬼挤作一团,居然恭谨地拱手而立,领头者手持名帖,颤巍巍高宣:“酆都县新任李官人安在?——小的们奉楚江王喻令,劳烦贵县走一趟阴府。生死名册上,您的阳寿一笔勾销啦!”
“岂有此理!”李知县肝胆俱颤,强作镇定喝问,“阴阳殊途,尔等安敢擅闯我阳间府衙?”话音未落,小鬼们竟不顾礼仪地哄笑起来,绿幽幽的眼睛闪烁狡黠:“哎呀,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哪晓得我们阴间规矩多。您这阳寿耗尽的文书,小的们可是奉令送达,手续齐备着呢!”说罢小鬼们再不啰嗦,一齐向前猛扑过来!
李知县魂飞魄散间眼前一黑,只觉得彻骨冰冷,仿佛跌入无边冰窟地狱。千钧一发之际,猛闻得一声惊雷般怒吼震彻阴殿:“猖狂孽障!尔等竟敢在我武圣云长眼皮底下乱法锁拿阳官!”霎时间红光爆起灿如烈日,一个金甲红面的大神手持巨刃,须发怒张,巍然闯入。只听得几声短促惊呼,那些小鬼早已化烟消散。
“壮哉!关圣帝君,神力可怖如此!”李知县死里逃生,趴伏在地叩谢不止,浑身筛糠一般哆嗦着。
“嘿!不必客气!”关公提刀抚髯,声若洪钟,“尔等阳世之官,慵懒怠政,早已在册,本该归案!只是这般莽撞缉拿,岂非打吾关某脸面?况且阴吏横行无忌,竟将公文误掷到我的庙里来了!”说着他从怀中一摸,竟掏出一张字迹淋漓、盖满各色阴司印信的死命文书来。
李知县此时如同霜打秋草,浑身冷汗涔涔几乎瘫软,原来自己慵懒失职,早已在阎王爷生死薄上被朱笔勾销!忙又叩首再三:“大人神威,下官感恩……但下官这该如何是好?”
关公傲然挥刀斜指,刀风骤起:“看好了!”寒光爆闪处,最后一个正欲遁逃的青面小鬼瞬间头颈分离,一颗头颅滚落在尘埃之中。关公转身对李知县正色道:“速将此头投入衙门枯井之中。自此自当警惕,尔阳寿几何,可全在尔行止勤惰与民心向背之间了。”言毕,那伟岸神影已然消逝于缭绕云气中。
次日天未明透,李知县惊魂未定,强撑精神命衙役往枯井处看。不消片刻,衙役面色惨白奔回,声音发颤:“老爷!井……井水竟涌成血池!一颗狰狞鬼头浮在水面,口眼龇张未闭,实在吓杀小人了!”
李知县闻言如遭电击,慌忙跌撞至井沿探头下望:果见水波粘稠猩红,一颗表情惊愕狰狞的鬼面正沉沉浮浮,正是昨夜被砍落的小鬼之首。水面浓稠如同未干的红漆,映出李知县那张面无血色的脸,一半飘在水面,一半陷入幽暗之中,上下两张面庞,在暗红的光晕中默然相对。
后来,李知县果然痛改前非,竭力勤政,竟赢得“青天”美誉。井畔关公庙自此香火炽盛。每值夜深,烛火摇曳间,神像眉目仿佛显出微妙揶揄。世人敬慕神威、感慨知县的“迷途知返”,却少有人真正察觉荒诞深处那不动声色的獠牙:
天上人间各成一方衙门,小鬼执帖要锁阳官与神仙劈刀救庸吏,原不过是一册公文在神龛还是地狱走错了路;而李知县所勤勉躬耕的阳间“青天”,也无非是从酆都的深井爬上另一层井台罢了——红尘之井内,无论向上攀援或向下沉陷,那如血深水,始终无声无臭地倒映着每一张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