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群峰如墨色巨兽蹲踞于天地苍茫之间,烟云飘移如绶带,缠绕着其桀骜筋骨。谷中幽深之处,浓翠掩映着几角飞檐斗拱——此乃观音堂。此地远离尘嚣,平日不过山风清唱,偶有木鱼之声,空谷回音罢了。可近日,一则奇闻似长了翅膀,惊惶又亢奋地扑下山去。
“灵验!菩萨显灵流泪了!”
这呼喊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瞬时扩张至百里之外。原本寂静的深谷,骤然鼎沸。信众如溪汇成河,蜂拥入山,脚步踏乱了青苔小径。山路盘旋而上,虔诚身影艰难蠕行其间,粗布衣裳被汗水浸润,眼中却燃烧着难以言喻的热望。
殿堂之内,熏香炽烈如浓雾蒸腾,几乎凝滞。鼎沸人声在狭窄空间里反复碰撞、炸响。千万人屏息而跪,头颅齐刷刷地紧贴冰冷地面,仿佛一种盛大仪式中无声的烙印。殿堂中央的莲花座上,白衣观音端然而坐,丰腴面颊上,那两道清澈痕迹——自庄严眼角无声滑落的泪滴——在周遭缭绕青烟里更显晶莹剔透,如同古寺寒潭间浮起的琉璃珠粒。
“慈航普度,甘露垂怜!”
“菩萨呀!救救我那不成器的逆子啊!”
“信女愿终身吃斋,求赐麟儿……”
呼喊声、祷告声、压抑的抽泣声,混和着浓郁刺鼻的檀息,在狭小空间中发酵、冲撞。那跪在最前头的富商朱老爷,一颗秃亮头颅频频叩击砖地如捣蒜,震得衣襟上的金丝福禄纹都在剧烈颤抖。
“弟子!弟子愿捐金身!重塑宝像!求大士保佑,买卖兴隆,财源滚滚来世无穷!!” 他涕泗横流,声音嘶哑,激动之余险些闭过气去。
殿堂深处,住持圆慧法师身着朴素旧僧袍,低垂的白眉下,目光却如古井,偶然掠过香炉上缕缕上升的青烟,似乎正捕捉着一种若有似无的隐情。他静默地立于众生喧腾之后,如同狂流冲击的礁石,周身弥漫着一派难以撼动的孤寂与清醒。信众们如火的痴狂,在他眼中映照,却又仿佛隔着一层寂静的水雾。
忽而一阵微风拂过,裹挟着檀香、汗酸味的空气陡然添入一丝异样的湿润气息。跪在朱老爷旁的一位青年僧人,法名虚云,鼻翼不由自主地翕动了两下——这气息既不似熏香之醇厚,也无草木之清冽。他带着疑惑与本能的一点警觉,缓缓抬起因长久跪拜而发酸的脖颈,向神佛巍然处望去。视线逆着流动的烛光烟雾,竟意外锁住一滴微小、透明的水珠,正摇摇晃晃脱离那圣洁泪痕的轨迹,穿透朦胧的香火雾气,如寒星直坠而下。
“噗嗒!”
微不可察的轻响,那清冽一点恰好砸中了朱老爷那颗虔诚至极、微微沁汗的光滑头顶中心。那颗汗珠般大小的水点,在油亮头皮上溅开一小片奇异的湿润。朱老爷只觉头顶仿佛被清风中的微凉露水拂过,一种奇妙的舒泰之感瞬间贯通全身,令他醺醺欲醉,恍惚中大彻大悟:“甘露!神迹啊!天露灌顶!菩萨青睐于我啊!” 他激动得几乎跳起,满脸放光,双手紧紧捂住刚刚承接圣露的部位,唯恐这无量恩泽散了去。
然虚云近在咫尺,青年人的眼力与专注更胜一筹。那一刹那,他瞳孔猛地收缩——当那水珠于烛光下绽放的瞬间,他捕捉到了极其细微的反光,随之而来的是一缕绝非泪水的别样气味:淡淡一股子青涩的,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生灵燥热气息……
“住持……” 虚云几乎是凭着本能,低声急呼,“顶上……有异物!”
“嘘——!” 他话尾未尽,却被圆慧法师一个凌厉眼神迅速截住。
住持仰起面孔,饱经风霜的目光此刻穿透缭绕烟霞,如利刃刺向上方幽暗处。刹那间,一道细瘦黯淡的水线闯入视线!它自极高处梁柱阴影里流出,如细弱琴弦在幽暗中微微颤动——淡金色的液体在微暗光线下划破虚空,竟精准地,不急不躁地,滴落向莲座悲悯的方位。
“噫!” 圆慧倒吸一口冷气,惊诧之余,多年清修养成的镇定尚未泯灭,他猛地抬袖掩住口鼻,生怕自己的喷嚏惊扰了这满殿的“虔诚”。但一股从未嗅过的浓烈刺鼻之气,却如同灵蛇钻穴般固执地侵入了他的鼻腔深处,直冲顶门!
“阿——嚏!!”
石破天惊一声喷嚏猝然撕裂了大殿凝滞沉重的气流。霎时间,万籁俱寂。千万双浸满热泪或贪婪的眼睛愕然睁开,惊疑不定的目光循着圆慧法师僵硬仰视的方向,齐刷刷射向穹顶。
起初只一片深邃如墨的横梁,椽木纵横交错间布满了岁月积累的厚重尘网。人群中起了些不易觉察的骚动。片刻,几个眼力尖利的信徒忽地惊叫起来:“在那儿!盘在梁上!”
万千目光立时凝作了一束。果然!粗壮的主梁阴影深处,竟缓缓浮出一块棱角嶙峋的黑褐色轮廓!这石头状貌活脱脱是个缩颈傲然的乌龟,背上更是古怪,竟隆起一块方方正正、似石碑般的沉重石墩。它半身藏于黑暗,一双墨点似的眼睛懒懒地眯着,尾巴随意摇晃,悬在观音菩萨庄严的头顶上方——
更令人瞠目的是,一道细小清亮的水线正悠闲地从它尾部某处喷薄而出,在烟雾中拉出一条断断续续的、淡金色的弧线,一路滴洒……
“哗——!”
死寂之后,是更猛烈的鼎沸人声!如同山洪骤然冲破堤坝,震惊与愤怒的狂澜霎时席卷了整个空间。
“妖孽!玷污佛堂!”
“抓下来!砸了它!”
“亵渎菩萨啊!”
人群疯狂涌动,无数手臂激动地伸向高处。混乱中,虚云与几个年轻僧人迅速搭起高梯,战战兢兢却又带着一种为神讨伐的怒意靠近那梁上的“异物”。
当高梯吱呀作响升到那诡异石龟近前,火光终于勉强照亮它的全貌——青黑石皮,背驮方碑,碑上竟依稀留有古拙的刻痕(或许并非文字,只是风雨蚀刻),一双微眯的石眼似在昏昏欲睡,更引人注目的是,从那古怪姿态末端,水滴仍不急不缓地滴答、滴答。它周身散发着一种懒散的、对底下蝼蚁般鼎沸人声毫不在意的气息。
忽然,在那片震耳的唾骂声中,一道低沉、含混、透着无尽惫懒与厌烦的嗓音,直接在每个靠近者的脑海中清晰地炸响:
“聒噪!聒噪!”
人声瞬间冻结在喉咙里,连伸向它的火钳都僵在半空。那石龟石头摩擦般的闷响接着回荡:
“吾乃女娲娘娘补天时顺手一捏的顽石,不慎滚落凡间。天帝嫌吾形状歪缺,呵斥道:‘驮碑万年去吧!罚你聆听世人痴愚哀告。’”
“日日夜夜!” 那石头“龟”的声音似乎夹杂了石头磨牙的咯吱声,“尽听这些凡人愚夫叨叨——求财的,求子的,求命的,贪得无厌不知休止!聒噪至极!聒噪得吾头晕耳鸣……如今听够了,听炸了,在这高处松松关节,泄泄火气——何罪之有?有何不妥?嗯?”
那最后一声“嗯”字,竟似梁柱也跟着震动了一下,灰土簌簌而下。
惊骇,如同极寒的冰层,刹那间冻结了满殿。方才还愤激的人群如同被巨锤猛击,目瞪口呆,伸向高空的手臂僵成了石头。那石龟(此刻终于不得不承认它是一件有了灵性的神异之物)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众人呆若木鸡的脸,仿佛扫过一簇无趣的石子。
最先反应过来的竟是方才“承接天露”的朱老爷。他抚着微微发凉的脑门,那双商人精明的眼睛迅速转了转,一种奇异的、掺杂了狂喜的颤栗爬上了他的面颊。
“神……圣水!”他猛地捶了一下自己膝盖,近乎失态地尖叫起来,声音因狂喜而扭曲,“这是……这是仙家灵龟降下的圣水甘露啊!得其一滴,便是得天之佑,福禄齐天!” 他一边嘶喊,一边已挤开人群,手脚并用地扑向那片方才被“神液”沁湿的地砖,竟不顾体面地用衣袖疯狂擦拭,妄图再沾染丝毫。
这一声尖嚎如同惊雷破空,撕碎了殿内凝固的恐惧。人群猛地从石化状态苏醒,恐惧瞬间被一种更为原始的攫取欲所替代。“圣水!”“有福了!” “快!快啊!”
先前顶礼膜拜莲台的万千头颅,此刻如狂风中的向日葵,齐刷刷扭转,千万道火热的视线聚焦在殿顶横梁那仍在悠闲“泄火”的石龟——不,如今已是“圣兽”灵龟——的尾部!
人潮不顾一切地向那珍贵液滴可能坠落的区域挤去。无数双手臂高举过头顶,虔诚地伸向虚空,如无数枯枝等待甘霖的垂青。混乱推搡中,铜盆、陶碗、葫芦瓢,甚至有人解下自己的海青僧衣……一切能盛接的器物都高高举起,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同一种近乎狰狞的虔诚与贪婪,嘴里反复念诵的不再是经咒,而是“仙液!”“赐福!”
“莫挤!那是我的地盘!”一个精瘦汉子死命护卫着自己头顶上空一小片区域。
“仙翁!看这边一眼!信女诚心求赐!”
“天哪!有一滴落在香炉边缘了!舔!快舔干净!”有人失声惊呼,如获至宝。
而殿角深处,住持圆慧法师缓缓抬手,用广袖遮掩住自己半张苍老的面容。然而,众人只顾仰望“圣水”源头,无人留意——那老僧褶皱深深的眼角,极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那决非喜极而泣的痉挛,倒像是拼命扼住一个更大喷嚏般奇异难熬的扭动,其间更隐隐掺杂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讽喻,如古井深处泛起的一星微澜,旋即又复沉寂,彻底沉没于无边喧嚣与缭绕烟雾交织而成的混沌汪洋里……
高踞于幽暗横梁之上,那驮碑的石龟此刻亦不动,亦不言。只石尾微微挪移稍许,一道晶莹水线似有所感,愈发悠然潇洒地穿越殿内香烛光影交错的幕布。香雾升腾,如千万缕执着不休的欲念蜿蜒向上,死死缠绕着这无言的石躯,将它推上神坛——纵然这灵龟本意,不过是从高处放水图个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