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凛的第五个春日，桃林依旧灼灼，梅园却少了几分往日的鲜活。楚景年已长成眉眼英挺的小小少年，骑射功夫初显锋芒，每日最盼着的便是父皇陪他练剑；楚清禾梳着双丫髻，眉眼温婉，总爱黏在清绾身边，看她描眉、做女红，或是听她讲景朝的故事。
唯有清绾自己知道，五年前那场产后大出血，早已掏空了她的根基。太医当年虽救回她的性命，却也私下告知，她元气大伤，脏腑亏空，怕是难以长寿。
这些年，她瞒着楚惟，瞒着所有人，只悄悄让景朝来的嬷嬷寻来固本培元的秘方，每日晨昏偷偷煎服。可药石之力终究有限，她的身子还是日渐虚弱，稍一劳累便会气短心悸，冬日里更是畏寒怕冷，连寻常的散步都成了奢望。
她怕，怕自己走得太早，没能看着景年长大成人，没能陪着清禾穿上嫁衣，更怕辜负了楚惟那句“一生相守”的承诺。于是，凤仪宫的暖阁里，多了一个上锁的樟木箱。箱里整整齐齐叠放着衣物、玉佩、手札，从景年和清禾六岁到十八岁的生辰礼，她都一一备好。
给景年的，是逐年递增尺寸的剑穗、亲手绘制的兵法图谱、绣着“平安”二字的护心镜，每一样都藏着她对儿子的期许；给清禾的，是从稚气到精致的发钗、绣满四季花卉的手帕、记录着景朝习俗的手札，还有一套她当年出嫁时母亲赠予的银饰，盼着女儿一生顺遂。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单独的锦盒，里面是给楚惟的东西。一枚复刻的梅花玉佩，与他们腰间的那对一模一样，只是玉质更温润，刻着“生生不离”四字；一封写了又改、改了又写的信，还有一叠桃花酥的配方，是她特意改良过的，更贴合北凛的口味。
“娘亲，你在看什么？”清禾踮着脚尖，好奇地看着陆清绾。
陆清绾连忙合上箱盖，将女儿揽入怀中，笑容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没什么，是给禾禾和景年准备的小惊喜。”
楚惟推门进来时，正看到清绾脸色苍白地靠在软榻上，连忙快步上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怎么又不舒服了？是不是今日陪孩子们在园子里待久了？”
“没有，”陆清绾强撑着坐直身子，“就是有点乏了，歇会儿就好。”
这些年，楚惟待她愈发体贴，朝堂之事尽量压缩，每日必抽出大半时间陪着她。他会亲自为她暖手，会学着景朝的法子为她煮滋补的汤药，会在她畏寒时将她裹在披风里，紧紧抱在怀中。可越是这样，清绾心里越难受，她怕自己终究会辜负这份深情。
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咳嗽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咳得急了，手帕上会染上淡淡的血迹。她总是偷偷藏起手帕，谎称是风寒未愈，让楚惟不必担心。
楚惟虽有疑虑，却被她温柔的笑容搪塞过去，只当是产后体虚，需要慢慢调理。
这日，北凛难得放晴，阳光暖暖地洒在庭院里。景年拉着清禾，缠着清绾陪他们放风筝。
清绾看着孩子们期盼的眼神，实在不忍拒绝，便让人搬来软榻，坐在庭院里看着他们奔跑。
“娘亲，你看！风筝飞得好高！”景年指着天空中那只纸鸢，兴奋地喊道。
清禾也跑过来，拉着清绾的衣袖：“娘亲，你也来试试嘛。”
清绾笑着点头，在宫人的搀扶下站起身，接过清禾递来的风筝线。她刚想拉动线轴，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胸口像是被重物碾压，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从她口中喷出，染红了胸前的素色襦裙，也溅在了风筝线上。
“娘亲！”清禾吓得脸色发白，失声痛哭。
景年也慌了神，连忙跑过来扶住清绾：“娘亲你怎么了？”
清绾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倒下去，在失去意识前，她仿佛看到楚惟焦急的身影冲破宫门，朝着她飞奔而来。
“绾绾！”楚惟的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的恐慌，他一把将清绾抱在怀中，感受到她身体的冰冷与虚弱，心脏像是被生生撕裂。
宫人们早已乱作一团，太医被火速传召而来。诊脉的那一刻，太医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娘娘她……她脏腑亏空，元气耗尽，已是油尽灯枯……臣……臣无力回天……”
“你说什么？”楚惟浑身一震，抱着清绾的手不住地颤抖，“不可能！她明明一直在调理，她只是有些乏了，你再治！朕让你再治！”
他抱着清绾，疯了似的冲进暖阁，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用自己的披风紧紧裹住她。“绾绾，你醒醒，看着朕！”他握着她冰冷的手，泪水汹涌而出，“你答应过要陪朕一生一世，要看着景年和清禾长大，你不能食言！”
清绾缓缓睁开眼，看着楚惟憔悴不堪的模样，嘴角勉强牵起一丝笑意，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楚惟……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楚惟俯身，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声音哽咽，“是朕不好，是朕没有照顾好你，没有发现你的身体早已这般糟糕……”
“不是你的错，”清绾轻轻摇头，指尖划过他的脸颊，“是我自己瞒着你……我怕你担心，怕你难过……我想陪你，想陪孩子们……可我终究……做不到了……”
她咳嗽了几声，脸色愈发苍白：“凤仪宫的樟木箱……里面有给景年和清禾的生辰礼……还有给你的……信和玉佩……”
“我不要什么生辰礼，我只要你活着！”楚惟紧紧抱着她，仿佛要将她的生命融入自己的身体，“绾绾，你撑住，朕这就派人去景朝请最好的太医，一定能治好你！”
“不必了……”清绾闭上眼睛，泪水滑落，“我知道自己的身子……楚惟，答应我，好好照顾景年和清禾……让他们平安长大……”
“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楚惟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你别离开我，绾绾，没有你，朕该怎么办？孩子们该怎么办？”
清绾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床边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们身上，眼神温柔而不舍。
她伸出手，想摸摸孩子们的头，却终究没有力气。她转头看向楚惟，眼底满是缱绻与爱恋：“楚惟……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消散：“若有来生……我还想……再遇见你……还想……做你的妻……”
话音落下，清绾的手无力地垂落，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绾绾？绾绾！”楚惟抱着她冰冷的身体，一遍遍呼喊着她的名字，可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寂静。
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所有的温暖与光亮，都随着她的离去而消失殆尽。
景年和清禾扑在床榻边，哭喊着“娘亲”，声音凄厉，听得人心碎。
楚惟抱着清绾，久久没有动弹。他低头看着怀中女子苍白的面容，想起她初嫁来时的模样，想起她孕期时的温柔，想起她生产时的九死一生，想起她这些年的隐忍与坚强。他才明白，那些她所谓的“乏了”“风寒”，都是她瞒着他的谎言；那些她偷偷熬煮的汤药，那些她深夜里独坐窗边的身影，都是她对生命的眷恋与不舍。
他打开那个樟木箱，看着里面整齐的生辰礼，看着那封写满深情的信，看着那枚复刻的梅花玉佩，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信上，清绾的字迹温柔而娟秀：“楚惟吾爱，见字如吾。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或许已不在你身边。原谅我瞒了你这么久，我只是怕你担心，怕你为我分心。五年前那场大出血，我便知自己时日无多，可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孩子们，便想尽办法调理，只想多陪你们一程。景年和清禾的生辰礼，我已备好，从六岁到十八岁，愿他们岁岁平安，顺遂无忧。给你的玉佩，是我亲手挑选的，愿它能替我陪着你。楚惟，此生能与你相知相爱，能为你生儿育女，我已无憾。只是终究没能陪你到老，没能看着孩子们成家立业，是我最大的遗憾。往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莫要太过思念我，孩子们需要你。若有来生，我定不会再瞒着你，定要与你携手，看遍春夏秋冬，尝遍人间百味。爱你的绾绾绝笔。”
楚惟握着信纸，指尖微微颤抖。他拿起那枚梅花玉佩，戴在自己的腰间，与原来的那枚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清绾在他耳边轻声细语。
清绾的葬礼办得极尽隆重，北凛举国同哀。景朝使臣带着陆景曜的亲笔书信赶来，信中满是悲痛与惋惜。
楚惟没有再立皇后，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朝政与孩子们身上。
他会按照清绾的嘱托，在孩子们生辰时，拿出她早已备好的礼物；他会亲自教景年骑射与兵法，会陪着清禾做女红、讲景朝的故事；他会在每个雪天，带着孩子们去堆雪人，告诉他们，这是娘亲最喜欢的游戏；他会在桃花盛开的季节，亲手为孩子们做桃花酥，按照清绾留下的配方，一点点摸索，虽然总也做不出她那般的味道。
每年清绾的生辰与忌日，楚惟都会独自去梅园待上一整天。他会坐在他们当年定情的那棵梅树下，看着梅花飘落，仿佛还能看到她笑着向他走来。他会轻声诉说着孩子们的近况，诉说着朝堂的琐事，诉说着他对她的思念。
景年和清禾渐渐长大，他们继承了父母的善良与坚韧。
景年成为了一位优秀的储君，守护着北凛的山河；清禾则成为了一位温柔娴静的公主，将景朝的文化与北凛的习俗融合，深受百姓爱戴。
他们常常会听父皇说起娘亲的故事，说起景朝的雪，北凛的梅，说起那碗桃花酥的甜。他们知道，娘亲一直活在父皇的心里，活在他们的生命里。
多年后，楚惟禅位给景年，独自回到了那座仿照景朝御花园修建的别院。院中的桃林与梅园依旧繁盛，桃花灼灼，梅香清冽。
他常常坐在窗边，手中握着那枚梅花玉佩，看着窗外的风景，仿佛还能看到清绾的身影。
临终前，他将景年和清禾叫到身边，交给他们一枚锦盒，里面是清绾当年给他的桃花酥配方，还有他自己写下的一封信。
“告诉你们的娘亲，”楚惟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释然，“我做到了，我照顾好了孩子们，也守住了我们的家。等我，我很快就来陪她了……”
楚惟闭上了眼睛，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他的手边，放着那枚梅花玉佩，两枚玉佩紧紧相依，仿佛一对相守一生的恋人。
北凛的雪依旧在下，梅香依旧清冽。那段始于雪日、终于岁月的爱恋，跨越了生死，跨越了时光，成为了北凛与景朝最动人的传说。而那枚梅花玉佩，也成为了楚氏皇族的传家之宝，见证着一段矢志不渝、生死相依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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