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十七年的雪，是我此生见过最大的一场。
彼时我还是北凛送来的质子，蜷缩在景朝御花园的假山后，承受着宗室子弟的拳打脚踢。他们骂我是无父无母的狗，踢得我肋骨生疼，可我攥紧拳头，不肯低头——我是北凛皇子楚惟，即便身陷囹圄，也不能丢了皇族的骨气。
就在那只带着寒气的巴掌即将落下时，一道清脆的喝声划破了风雪。“住手！”
我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白狐斗篷的小姑娘，像团雪做的小兽，张开双臂挡在我身前。她头上的双丫髻缀着珍珠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圆溜溜的杏眼里满是认真，“他是父皇请来的客人，你们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
宗室子弟们见是宸阳公主，一个个蔫了气焰，悻悻地走了。雪还在下，落在她的斗篷上，积了薄薄一层。她转过身，踮起脚尖想碰我的脸，动作轻柔得怕弄疼我，“你没事吧？”
我往后缩了缩，满心警惕。自三岁来景朝，我见惯了冷眼与欺辱，从未有人这般护着我。她似乎看出了我的防备，从怀里掏出一块锦缎包着的梅花酥，递到我面前，“这个给你吃，很甜的，吃了就不冷啦。”
那是我许久未尝到的甜。梅花香混着糕点的软糯，在舌尖化开，竟驱散了大半的寒冷与委屈。她笑起来时眉眼弯成月牙，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我叫陆清绾，是景朝的宸阳公主。你叫楚惟，对不对？”
我点点头，声音沙哑得厉害，“谢谢。”
“以后他们再欺负你，就告诉我，我保护你！”她拍着小胸脯，语气坚定，随后拉起我冻得冰凉的手，用她温热的小手紧紧裹着，“走，我带你去堆雪人！”
雪地里咯吱作响，她的笑声比梅花还鲜活。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斗篷上飞扬的白狐毛，心里某个冰封的角落，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融化了。那一天，我忘了自己是敌国质子，只记得她温暖的手，记得梅花酥的甜，记得她像星星一样亮的眼睛。原来景朝的冬天，也可以不那么冷。
自那以后，清绾成了质子别院的常客。她总带着宫里的点心和新奇玩意儿来找我，有时是一串晶莹的糖葫芦，有时是一只会唱歌的竹鸟，有时干脆拉着我捉迷藏、放风筝。我话不多，却愿意默默陪着她——她跑累了，我递上帕子；她想摘最高的梅花，我稳稳托住她的脚；她叽叽喳喳讲宫里的趣事，我便静静听着，黑亮的眸子里，满满都是她的身影。
太子陆景曜起初是不放心的，他来找我时，眼神里满是试探与维护。可清绾护着我，拉着太子哥哥一起玩，暖亭里的梅香中，渐渐多了我们三人的欢声笑语。太子待我渐渐温和，会带着我们去御马场骑马，我牵着清绾的马缰慢慢走，他在一旁护着，偶尔指点几句。我知道，这份接纳，全是因为清绾。
我开始偷偷为她做些事。她生辰时，我用省下的月例银，亲手打磨了一支梅花簪，簪头的梅花栩栩如生，带着淡淡的木清香；听说太子失眠，我便照着阿蛮说的，泡上一杯加了安神花瓣的清茶。我只想让她知道，我也能护着她，也能为她做点什么。
日子在梅开雪落中流转，青涩的情谊渐渐发酵。我看着她从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眉眼间依旧是那份纯粹的温柔，却多了几分娇羞。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她是景朝最受宠的公主，而我是寄人篱下的质子，可我控制不住地想她，想护她一生周全。
元启二十七年，北凛内乱，密诏召我归国。那一夜，月色如霜，我在御花园的梅树下等她。她提着绣灯赶来，眼眶泛红，问我“何时回来”。我从怀中取出锦盒，里面是用当年送她的梅花簪改造的玉佩，中间刻着一个“绾”字。
“绾绾，”我第一次这样唤她，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等我平定内乱，登上皇位，便来景朝求娶你，做我的皇后。”
她咬着唇，泪水滑落，却用力点头：“我等你。”
那三个字，成了我平定叛乱的全部底气。北凛的诸王虎视眈眈，战场凶险，我数次身陷绝境，粮草断绝的寒冬里，我摸着怀里的玉佩，想着她的笑容，便觉得有了活下去的力气。我知道，她在等我，我不能负她。
两年后，我平定内乱，登基为帝。第一时间，我亲率使团，踏破千里风雪赶往景朝。在御花园的梅树下，我再次见到了她。她穿着月白宫装，亭亭玉立，看到我的瞬间，眼眶泛红，像极了当年雪地里的模样。
“绾绾。”我低唤一声，大步上前将她拥入怀中。她的怀抱柔软温热，是我思念了七百多个日夜的味道。我紧紧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弥补这两年的所有空缺。
我们在桃花盛开的三月初三成婚。凤冠霞帔的她，美得让我移不开眼。拜堂时，我握着她的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往后余生，我定要护她一世无忧，让她再也不受半分委屈。
婚后的日子，是我此生最圆满的时光。我在北凛的宫城开辟了梅园与桃林，复刻着景朝御花园的模样，让她虽远在异国，也能寻到熟悉的暖意。我退朝后便陪着她，下棋时故意让着她，看她欢呼雀跃；知道她畏寒，便将凤仪宫的地龙烧得格外暖；御膳房永远备着她最爱的桃花酥，我会亲手为她挑出不爱吃的坚果。
她会陪我处理朝政，给出的见解常常让我豁然开朗；她将景朝的纺织、制茶技艺带到北凛，深受百姓爱戴。偶尔我会吃些小醋，见她夸新科状元气度不凡，便暗搓搓地给状元安排苦差事，惹得她又气又笑，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孩子气。可只有我知道，这份小心眼，全是因为太在乎她——从六岁那年雪地里遇见她开始，她就住进了我心里，再也没离开过。
后来，她怀了我们的孩子，是龙凤胎。我欣喜若狂，却也忧心忡忡。太医说此次怀的双胎风险极高。我便彻底开启了“护胎模式”，御膳房的膳食亲自过目，她的行动严格限制，甚至派快马去景朝接来资深嬷嬷。夜里，我会趴在她的小腹上，跟孩子们说话，憧憬着我们一家四口的未来。
生产那日，雪落无声。她历经六个时辰的煎熬，终于生下了景年和清禾。可就在我以为幸福圆满时，却传来了她产后大出血的消息。看着她浑身是血，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我慌了神，嘶吼着让太医施救，甚至想拿自己的性命换她平安。
幸好，景朝带来的血竭救了她。我守在她床边，寸步不离，看着她渐渐好转，心里暗暗发誓：此生绝不再让她承受这般凶险，有景年和清禾就够了。我悄悄喝了绝子汤，哪怕背负世人议论，哪怕舍弃子嗣绵延，我也不能失去她。
可命运终究还是负了我。五年后，她的身体还是垮了。那些年她一直瞒着我，产后大出血掏空了她的根基，她靠着药石勉强支撑，只为多陪我们一程。那日她在庭院里看着孩子们放风筝，突然咳血倒地，我冲过去抱住她，感受着她身体的冰冷与虚弱，心脏像是被生生撕裂。
她躺在我怀里，气息微弱，握着我的手说：“楚惟，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若有来生，我还想在雪地里遇见你，还想做你的妻。”
话音落下，她的手无力地垂落，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
我抱着她冰冷的身体，一遍遍呼喊着她的名字，可回应我的，只有无尽的寂静。凤仪宫的樟木箱里，是她早已备好的生辰礼，从景年和清禾六岁到十八岁，样样齐全；还有一封给我的信，字迹娟秀，满是不舍与爱恋。她说此生无憾，只是没能陪我到老。
可我有憾啊。我没能护她一生周全，没能让她安享晚年，没能实现“一起看遍春夏秋冬”的承诺。
清绾的葬礼，北凛举国同哀。我没有再立皇后，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朝政与孩子们身上。我按照她的嘱托，在孩子们生辰时送上她备好的礼物；我教景年骑射与兵法，陪着清禾做女红、讲景朝的故事；我在雪天带着他们堆雪人，告诉他们这是娘亲最喜欢的游戏；我照着她留下的配方做桃花酥，可无论怎么尝试，都做不出当年她递给我那一块的味道。
岁月流转，景年和清禾渐渐长大。景年继承了我的英气，成为了英武果敢的储君；而清禾，越来越像她。一样的眉眼温柔，一样的杏眼含笑，连说话时软乎乎的语气，都与清绾如出一辙。
每次看到清禾，我都会恍惚，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穿着白狐斗篷的小姑娘，正笑着向我走来，递上一块梅花酥，说“吃了就不冷啦”。可转瞬清醒，才发现物是人非，只剩下心口密密麻麻的疼，像被刀割一样，年年岁岁，从未停歇。
我常常独自去梅园，坐在梅树下，看着梅花飘落。我会轻声诉说孩子们的近况，诉说朝堂的琐事，诉说我对她的思念。腰间的两枚梅花玉佩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她在我耳边轻声细语。
后来，我禅位给景年，回到了那座仿照景朝御花园修建的别院。院中的桃林与梅园依旧繁盛，桃花灼灼，梅香清冽，只是再也没有那个陪我赏梅的人。
临终前，我握着那枚刻着“生生不离”的玉佩，看着跪在床前的景年和清禾，他们的眉眼间，都是清绾的影子。我轻声说：“告诉你们的娘亲，我做到了，照顾好了孩子们，守住了我们的家。等我，我很快就来陪她了。”
闭上眼的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元启十七年的雪天。御花园的梅花开得正盛，那个穿着白狐斗篷的小姑娘，笑着向我伸出手，声音甜软：“我叫陆清绾，以后我保护你呀！”
雪落梅开，此生惟你。绾绾，等我，来生我们再续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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