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雷雨来得急骤。傍晚时分还是晴空万里,入夜后便乌云密布,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很快就连成白茫茫的一片雨幕,将中原古城笼罩在水汽氤氲之中。
柳烨华下榻的客栈天字号上房内,灯火通明。皇帝陛下换下了白日里那身富商行头,只穿着宽松的常服,靠在临窗的软榻上,听着窗外哗啦啦的雨声,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榻沿,眉头微锁。
李太监侍立一旁,低声汇报着暗卫传回的消息:“……慕将军午后出门,至今未归。只留了字条。奴才已派人暗中寻访,暂时未有消息。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今日去了几家绸缎庄和首饰铺,一切如常,只是……”他顿了顿,“回程时,似遇到些许纷争,与一位本地官家小姐有了接触,但很快平息,未起波澜。”
“官家小姐?”柳烨华抬眼。
“是,姓江,乃本地主管河道盐务江同知之女,名晚渔。”
江晚渔?又是她。柳烨华想起白日里在“香满袖”听到的“隆昌船行”,想起慕湘年那小子这几日的反常,心中疑窦更甚。看来这江家,确实处于某种旋涡的中心。
“湘年还没消息?”柳烨华问。
“没有。奴才已加派了人手在城中各处,尤其是码头、货栈、车马行这些地方留意。”
柳烨华挥了挥手,李太监躬身退下,掩上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雨声和烛火偶尔的噼啪声。柳烨华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被雨帘模糊的街景。他来到这个时代时间不长,但凭借穿越者的先知和敏锐,已经察觉到此地平静表面下的暗流。盐务、走私、官商勾结、甚至可能牵扯到朝中更高层的人物……这绝非小事。而慕湘年的失踪,更是让他隐隐感到不安。那小子虽然有时不着调,但行事有分寸,不会无故失联。
正思忖间,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三短一长,是他与慕芷夕、叶桅子约定的暗号。
“进来。”
门被推开,慕芷夕和叶桅子闪身而入,两人都换了简便的深色外袍,发髻简单,未施太多脂粉,显然是避开了旁人耳目过来的。灵枫守在门外。
“皇上。”两人行礼。
“免了,坐。”柳烨华回到软榻坐下,“有什么发现?”
慕芷夕与叶桅子对视一眼,慕芷夕先开口道:“臣妾与桅子今日在城中走动,发现此地商事繁荣不假,但物价、人流、乃至钱庄银楼的进出,似乎都有些……过于活跃了。尤其是几家与‘隆昌’字号有关的商铺,生意好得异乎寻常。而且,臣妾观那些大宗的货主或买家,不少举止气度不似纯粹商贾,倒有几分江湖气或……军旅背景。”
叶桅子补充道:“还有一事。今日午后,臣妾与姐姐在一条巷口,撞见那位江晚渔小姐被几个汉子围堵勒索,似是因一批货物纠纷。那些人提到‘货单画押’、‘让她爹知道’等语,威胁之意明显。臣妾与姐姐出面解围,那些人便散了。但看情形,那江小姐似是落入了旁人设下的圈套。”
柳烨华手指敲击的动作停了停:“又是江晚渔……她可说了什么?”
“未曾细说,只道是生意龃龉,谢过我们便匆匆离去了。”慕芷夕道,“但臣妾观她神色,忧惧交加,手中紧握一布包,似有要物。而且,围堵她的人中,有一个正是白日‘香满袖’制香坊的伙计。”
线索再次交织。“香满袖”、隆昌船行、江晚渔被设套……看来这江家小姐,要么是知情者,要么是某些人想要控制或除掉的目标。
“湘年今日也出去了,至今未归,只留了‘有事,勿念’四字。”柳烨华道,“朕怀疑,他可能也与江晚渔,或者她正在查的事情有关。”
慕芷夕凤眸微凝:“湘年他……虽有时鲁莽,但心性正直,若见不平,必会插手。皇上,是否需要加派人手寻他?臣妾担心他年轻气盛,卷入过深,恐有危险。”
柳烨华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暂时不必大张旗鼓。湘年是武将,自有分寸。况且,他若真与江晚渔有所接触,我们贸然行动,反而可能打草惊蛇,置他们于险地。先等等看。”
他看向两位妃子:“你们今日与江晚渔有了接触,虽是偶然,或许也是个契机。明日若有机会,可试着再与她‘偶遇’,不必刻意探听,只需释放善意,观察她的反应。此女能在其父可能涉案的情况下私下调查,又敢与那些势力周旋,胆识心性皆不一般,或许能成为我们了解内情的一个口子。”
“臣妾明白。”慕芷夕点头。
“此外,”柳烨华神色严肃起来,“朕今日去了‘香满袖’,那陈掌柜言语间透露了不少信息。‘隆昌船行’、特殊的‘辅料’渠道、官府里的关系……再加上你们今日所见,几乎可以断定,此地存在一个规模不小的私盐网络,而‘香满袖’很可能是其中重要一环,负责洗钱、中转甚至掩饰。江同知身处要害位置,恐怕难以脱开干系,但看他女儿的行事,其中或许另有隐情。”
叶桅子蹙眉:“若真是如此,牵连必广。皇上,我们是否要亮明身份,直接查办?”
“时机未到。”柳烨华摇头,“一来证据尚不充分,打草惊蛇,恐令其销毁证据、转移赃款,甚至狗急跳墙。二来,朕想知道,这背后的保护伞,究竟伸到了多高的地方。三来……”他顿了顿,“湘年涉入其中,江晚渔又似乎掌握着某些关键,我们需得先确保他们的安全,再图后计。”
他看向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幕:“此番微服私访,倒真是来对了。这中原之地,水比朕想象的要深得多。接下来几日,芷夕、桅子,你们继续以京城富商家眷的身份在外行走,多听多看,尤其留意女眷圈子里的流言和各家关系。朕会让暗卫暗中保护你们。”
“是。”两人应道。
“至于朕,”柳烨华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明日,朕要去会一会那位‘隆昌船行’的东家。”
同一时刻,城中另一处偏僻小院。
正是江晚渔母亲留下的那处私产。正房内灯火如豆,烛光将两个湿漉漉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慕湘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脱下湿透的外袍,拧了拧水,搭在椅背上。他下午收到江晚渔托刘嬷嬷悄悄送来的口信,说有紧急发现,约在此处相见。他避开耳目赶来,却正好赶上这场暴雨。
江晚渔也换下了白日那身狼狈的衣衫,穿着简单的青色襦裙,头发用布巾包着,正在炉子上煮着姜汤。她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
“你到底发现了什么?这么急?”慕湘年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忍不住问。下午他本来在暗中调查隆昌船行的一个码头仓库,接到口信便立刻赶了过来。
江晚渔将煮好的姜汤倒了两碗,递给他一碗,自己捧着另一碗,在桌边坐下,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拿到了。”
“拿到了什么?”
“陈记货栈的真实账本副本!”江晚渔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颤抖,“不是他们摆在明面上应付检查的那本,是记录真实货物流向、资金往来,还有……‘特殊货物’代号和数量的暗账!”
慕湘年瞳孔一缩:“你怎么拿到的?不是说暗格在陈管事卧室,守卫森严吗?”
江晚渔咬了咬嘴唇:“不是我拿的。是……是那个账房先生,孙先生。”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今夜偷偷找到刘嬷嬷,把这个交给了我。”她指了指桌上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小包裹。
“他说,他实在良心不安。我爹……我爹当年帮过他一家人,他不能看着我爹越陷越深,也不能看着我涉险。他知道我一直在查,所以冒险抄录了最关键的一部分账目,趁陈管事今日去船行对账、守卫换班的间隙,偷偷带了出来。”
慕湘年立刻解开油布包裹,里面是几本装订整齐但纸张陈旧的册子,还有几张单独折叠的纸。他快速翻阅起来,越看脸色越沉。
账目记录极其详细,时间跨度近两年。上面清楚地记录了“陈记货栈”与“隆昌船行”之间频繁的“香料”、“茶叶”、“绸缎”货物往来,但其中夹杂着大量代号为“白石”、“细砂”、“海晶”的货物,数量巨大,单价与寻常香料茶叶截然不同,而且交接时间多在深夜或凌晨,地点隐蔽。
更关键的是,有几笔账目后面,附有简单的备注,提到了“上峰分成”、“京中打点”、“边军润滑”等字样,甚至有一处提到了一个代号“三爷”的人,接收了数额惊人的“分红”。
“这‘白石’、‘细砂’、‘海晶’,恐怕就是私盐的代号。”慕湘年沉声道,“‘上峰’、‘京中打点’、‘边军润滑’……这背后的网,果然不小。还有这个‘三爷’……”
江晚渔指着其中一页:“看这里,三个月前,有一批标注为‘特级海晶’的货物,数量特别大,备注写的是‘直供北境,三爷亲验’。时间,正好是北境狄戎入侵前的一个月!”
慕湘年眼神骤寒。私盐走私的利润,如果用来贿赂边军将领,或者……直接资敌?
“还有这个,”江晚渔又翻出一张单独的纸,上面是孙先生用潦草字迹写下的几句话,「东家(指陈管事)近日与船行刘掌柜密谈,提及‘京中贵人’不满近期风声紧,催促加快‘清理’,并准备一批‘特殊货’应对‘北边大人物’的查验,需用‘香满袖’新到的‘极品料’做掩饰,务必万无一失。」
“清理?特殊货?极品料?”慕湘年咀嚼着这些词,“他们想销毁证据?还是转移赃物?‘北边大人物’……难道朝廷已经派人来查了?他们想用更隐蔽的方式蒙混过关?”
江晚渔摇头:“不清楚。但孙先生说,陈管事最近脾气暴躁,多次催促船行那边,还提到‘若是这次出了岔子,谁都别想好过’,似乎压力很大。”
压力来自哪里?是那位“京中贵人”,还是“北边大人物”?
慕湘年合上册子,心中翻江倒海。这些证据太重要了,但也太烫手。一旦泄露,江晚渔、孙先生,甚至她父亲,都可能立刻招来杀身之祸。
“这些东西,你打算怎么办?”他看向江晚渔。
江晚渔握紧了拳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要去见那位‘北边大人物’。”
“什么?”慕湘年一愣。
“孙先生说,他听到陈管事和刘掌柜嘀咕,说京里来了位了不得的贵人,在暗中查访,就住在城东的悦来客栈。他们很忌惮,却又摸不清底细。”江晚渔看着慕湘年,“我不知道那位贵人是谁,但能让他们如此紧张,必然是能管得了此事的人。我要去赌一把,把这些东西交给他。至少……或许能救我爹,救江家无辜的人。”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恳求:“慕公子,你……你能帮我吗?我一个人,恐怕连那位贵人的面都见不到,更别说取信于他。”
慕湘年看着她苍白却坚定的脸,心中那根弦被狠狠拨动了。他当然知道那位“北边大人物”是谁——就是他那穿越过来的皇帝姐夫!但他不能明说。
“悦来客栈……”他沉吟道,“我倒是知道那里住着几位从京城来的富商,气度不凡。或许其中真有你要找的人。但此事风险极大,万一……”
“没有万一了。”江晚渔打断他,眼神清澈而决然,“这是我唯一能走的路。继续等下去,要么我爹被他们彻底拖下水,要么我先被他们除掉。慕公子,你帮我良多,此事本不该再牵连你。你若不愿,我绝不怪你。”
窗外雨声依旧哗啦,烛火摇曳。
慕湘年看着烛光下她那双映着火光的、明亮而勇敢的眼睛,心中某个地方软得一塌糊涂,又烫得厉害。
这个女子,和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她没有躲在父兄身后,没有哭哭啼啼,而是在绝境中拿起武器,哪怕只是螳臂当车,也要为家族搏一个出路。
“我帮你。”他听到自己说,声音沉稳有力,“但不是以你现在这种方式。贸然上门,太危险。我们需要一个更稳妥的、能让你安全见到那位‘贵人’,并且让他相信你的方法。”
江晚渔眼睛一亮:“你有办法?”
慕湘年脑中飞速旋转,一个计划渐渐成形。他想到了姐姐慕芷夕和叶桅子今日与江晚渔的“偶遇”。或许……可以借这条路?
“明天,”他低声道,“你再去一次今日遇到那两位京城夫人的绸缎庄附近。我会安排,让她们‘恰好’再遇到你。你把你的处境和部分证据(非核心),通过她们,传递给她们身后的人。她们身份特殊,能接触到你想要见的人,而且,她们是女子,与你接触不易引人怀疑。”
江晚渔怔了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泛起感激的泪光:“慕公子……多谢!”
“先别谢。”慕湘年摆摆手,神色严肃,“记住,交给她们的,只能是一部分边缘证据和你的说辞,核心账本你必须藏好,除非确定对方绝对可靠,否则绝不能轻易交出。还有,一切要做得自然,不能露出破绽。我会在暗中看着。”
江晚渔重重点头:“我明白!”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约定了明日碰头的信号和地点。雨势渐小,慕湘年不便久留,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坐在桌边、小心收拾着证据的江晚渔。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侧影显得单薄而倔强。
“江晚渔,”他忽然叫了一声。
“嗯?”她抬头看他。
“小心些。”他低声道,“保护好自己。天塌下来,还有……还有我们在。”
说完,他不再停留,拉开门,身影迅速没入渐渐停歇的雨夜中。
江晚渔捧着微温的姜汤碗,看着门口空荡荡的雨帘,只觉得心中那块压了许久的巨石,似乎被这句话轻轻地撬动了一角。一股陌生的、温暖而坚实的力量,悄然注入了她几乎要枯竭的心田。
雨夜密谋,证据浮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棋局中央的每个人,都开始向着未知的明日,落下了至关重要的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