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的夏日,阳光明亮得有些灼人。
柳烨华一身低调但质地考究的云锦常服,腰间悬着一块成色极佳的羊脂玉佩,摇着一柄洒金折扇,扮作从京城来考察香料生意的富家公子,只带了李太监(扮作老仆)和两名精干便装的侍卫,来到了“香满袖”制香坊的门前。
制香坊位于城东一条相对清净的街道上,门面并不十分张扬,但透着一股雅致。乌木匾额上“香满袖”三个字铁画银钩,隐隐有大家风范。尚未进门,便有各种或清雅、或馥郁、或奇异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交织成一种独特而诱人的氛围。
“这位公子,里边请!想看看什么香?”一名伶俐的伙计迎了上来,笑容可掬,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柳烨华一行人的衣着气度。
柳烨华“啪”地合上折扇,随意指点着柜台上陈列的各式香丸、香饼、香粉:“听说你们这儿是中原最好的制香坊,本公子慕名而来,想寻些特别的,最好是别处没有的。”
伙计眼睛一亮,知道来了大主顾,连忙将人往里间雅室引:“公子好眼光!咱们‘香满袖’的香,用料讲究,配方独特,不少都是东家秘传,别家绝对没有!公子这边请,小人去请掌柜的来为您详细介绍。”
雅室布置得颇为清幽,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博古架上摆放着一些精致的香炉和瓷器。很快,一个约莫四十来岁、面皮白净、留着三缕长须、穿着藏青色绸衫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笑容可掬地拱手:“鄙姓陈,是这间铺子的掌柜。不知公子贵姓?想寻什么样的香?”
“免贵姓柳。”柳烨华端起伙计奉上的香茗,轻轻嗅了嗅,是上等的雨前龙井,“陈掌柜,明人不说暗话。本公子家中经营些南北货的买卖,近来对香料一行颇感兴趣,听闻‘香满袖’名头响亮,特来瞧瞧,是否有长期合作的可能。”
陈掌柜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试探道:“柳公子气度不凡,想必家业雄厚。只是不知公子是想采购成品香,还是……对香料的源头也有些兴趣?”
柳烨华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用扇子轻轻敲打着手心:“哦?陈掌柜这话有意思。莫非贵坊除了制香,还做香料原料的买卖?”
陈掌柜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不瞒柳公子,咱们‘香满袖’之所以能做出别家没有的香,除了配方独到,这原料来源也是一绝。有些特殊的香料,乃至……一些有助于制香、提香的‘辅料’,咱们都有特别的渠道。”
“辅料?”柳烨华挑眉。
“正是。”陈掌柜神秘一笑,“比如,一些产自南疆深山的特殊矿石粉末,用以定香,效果极佳;再比如,东海某些岛屿上才有的海藻灰,能让香气更加持久绵长……这些,可都是市面上难寻的紧俏货。”
柳烨华听得心中冷笑。什么矿石粉末、海藻灰,恐怕是掩人耳目的说法。他记得前世看过的卷宗里,私盐贩子为了增加盐的重量和色泽,有时会掺入细沙、石膏粉,甚至更恶劣的东西。这陈掌柜所说的“辅料”,会不会就是类似的、用来掺入私盐以次充好、或改变盐的性状以逃避检查的东西?
“听起来倒是稀奇。”柳烨华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不知这些‘辅料’,产量如何?价格几何?运输可方便?本公子若要的量大了,可能稳定供应?”
陈掌柜见对方上钩,心中暗喜,态度更加热络:“产量自然要看公子要多少。至于运输嘛……”他顿了顿,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咱们‘香满袖’与‘隆昌船行’关系密切,水路运输最为便捷稳妥,价格嘛,自然也比陆路便宜不少。只要公子诚心合作,一切好商量。”
隆昌船行!果然和江晚渔查到的一样!
柳烨华心中一定,面上却故作沉吟:“船运固然好,只是……听说近来各地对漕运、货检抓得挺严,尤其是盐铁之类。这些‘辅料’运输,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陈掌柜哈哈一笑,摆了摆手:“柳公子多虑了!咱们运的都是正经的香料和制香辅料,有完备的官引和货单,沿途关卡都是打点妥当的,绝不会出岔子。咱们东家在官府里……也是有些关系的。”最后一句,他说得声音极低,但那种“你懂的”的暗示意味十足。
柳烨华适时地露出“了然”和“放心”的表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有陈掌柜这句话,本公子就放心了。这样,今日我先订一批贵坊的特色香品,带回京城让家人品鉴。至于‘辅料’的合作,待我回禀家中长辈,再派人来与掌柜细谈,如何?”
“当然当然!柳公子谨慎是应该的!”陈掌柜连连点头,立刻吩咐伙计去取几种最昂贵、最“独特”的香品样品。
交易完成,柳烨华带着“买”来的香品,离开了“香满袖”。一上马车,他脸上的商人笑容便敛去了,眼神变得锐利。
“李伴伴,”他对扮作老仆的李太监道,“刚才那陈掌柜的话,都记下了?”
“回主子,一字不落。”李太监低声应道,他是宫中老人,心思缜密,记性极佳。
“很好。”柳烨华沉吟,“他提到的‘隆昌船行’,‘官府里的关系’,还有那些语焉不详的‘辅料’……看来这‘香满袖’,绝不仅仅是制香那么简单。它很可能是私盐网络中的一个重要环节,负责洗钱、中转,甚至利用香料生意掩盖私盐的气味和运输。”
他想起江晚渔,那个泼辣却坚韧的姑娘。她查到的东西,恐怕比她自己想象的还要接近核心。
“主子,接下来我们是回客栈,还是……”李太监问。
柳烨华思索片刻:“先回去。看看慕湘年那小子‘体察民情’察得怎么样了,还有皇后和贵妃那边有没有什么发现。”
他有一种预感,中原这潭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而“香满袖”,或许就是撬开这潭水表面冰层的第一块石头。
与此同时,城中另一处。
慕芷夕和叶桅子戴着轻薄的面纱,刚从一家生意兴隆的绸缎庄里出来。她们并非单纯为了购置衣料,更是借此观察中原的商事往来、物价人情,以及与各府女眷接触,探听些不易从男人口中得到的消息。
“姐姐,你看这匹浮光锦,色泽倒是鲜亮,但织工比宫里的还是差了些火候。”叶桅子指着一匹布料低声道。
慕芷夕微微颔首,目光却扫过街对面一家门庭若市的钱庄,注意到进出的人中,有几个穿着体面、但举止气质与普通商贾略有不同,眼神更为精明锐利,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煞气。
“中原富庶,商贾云集,三教九流也混杂其中。”慕芷夕轻声对叶桅子道,“你看那‘通宝钱庄’,生意好得出奇,但方才进去的那两人,步伐沉稳,指节粗大,不像纯粹的账房或掌柜,倒像是……练家子,或者常走江湖的。”
叶桅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察觉了异样:“姐姐的意思是……”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中原之地,看似繁花似锦,底下怕是暗流不少。”慕芷夕收回目光,“我们回去吧,出来久了,免得皇上担心。”
两人正要登上雇来的青布小轿,忽然听见旁边小巷里传来一阵压抑的争吵声,其中还夹杂着女子惊怒的低呼。
慕芷夕和叶桅子对视一眼,停下了脚步。
“……江小姐,话可不能这么说!那批货明明是你们江家验过的,现在出了纰漏,就想撇清干系?”一个粗嘎的男声带着怒气。
“王管事!那批货送进库房时根本不是我验的!你们偷偷换了批次,以次充好,现在东窗事发,还想赖到我头上?”一个清脆却因愤怒而微颤的女声响起,赫然是江晚渔!
慕芷夕和叶桅子心中一动。江晚渔?慕湘年提过的那个川妹子?她们不动声色地往巷口靠近了些,借着墙角的遮挡,向里看去。
只见江晚渔被两个身材壮硕的汉子堵在巷子里,方才在“香满袖”门口迎客的那个伙计也在旁边,正一脸为难地劝说着。江晚渔脸色涨红,胸口起伏,手中紧紧抓着一个布包,眼神又怒又急。
“哼!你说不是你就不是你?货单上可是有你的画押!”被称为王管事的汉子冷笑,“江小姐,别以为你是同知家的小姐就能胡来!这生意场上的规矩,坏了就得认!要么,你把这批货的差价补上,要么……”他上前一步,逼近江晚渔,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威胁,“就别怪我们把事情闹大,让你爹也知道知道,他宝贝女儿都在外面干了什么‘好事’!”
江晚渔气得浑身发抖,却一时语塞。那批货她确实经手过,但当时并未细查,画押也是被催着匆忙签的,没想到竟是个陷阱!
眼看那王管事的手几乎要碰到江晚渔的肩膀,巷子外忽然传来一声清冷的喝止:
“住手!”
慕芷夕和叶桅子从巷口走了出来。虽然戴着面纱,但那一身不容忽视的气度,以及身后跟着的、看似普通仆妇实则身手不凡的宫女(灵枫等人所扮),立刻让巷子里的几人愣住了。
王管事回头,看到两位气度不凡、显然是出身大家的女子,眉头一皱,语气稍缓:“二位夫人,这是咱们生意上的纠纷,还请行个方便。”
叶桅子冷哼一声,上前将江晚渔拉到身后,凤眸微挑,自有一股凛然贵气:“什么纠纷,需要几个大男人当街围堵一个姑娘家?还要动手动脚?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王管事被她的气势所慑,一时语塞。那伙计连忙打圆场:“误会,都是误会!王管事,江小姐,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江晚渔看着突然出现的两位陌生女子,心中惊疑不定,但能感觉到她们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而且绝非普通人。她定了定神,开口道:“二位夫人,此事确实是小女子疏忽,中了他们的圈套。但这批货以次充好是实,他们还想借此勒索,甚至污我清誉!”
慕芷夕静静听着,目光扫过王管事和那伙计,又看了看江晚渔手中紧握的布包,心中大致有了猜测。这恐怕不仅仅是普通的商业纠纷,很可能与她正在查的事情有关。
“是非曲直,自有公断。”慕芷夕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光天化日,胁迫女子,成何体统?这位……王管事是吧?你若真有理,大可去官府衙门递状子,何必在此行此下作之举?”
王管事脸色变了变。去官府?这事本就经不起细查,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他狠狠地瞪了江晚渔一眼,又忌惮地看了看慕芷夕和叶桅子,最终咬了咬牙:“好!江小姐,今天算你走运!咱们走着瞧!”说完,带着人悻悻地离开了。
江晚渔松了口气,连忙向慕芷夕和叶桅子行礼:“多谢二位夫人出手相助!晚渔感激不尽!”
慕芷夕抬手虚扶:“不必多礼。路见不平而已。姑娘是……”
“小女子姓江,名晚渔,家父是本地同知。”江晚渔报了家门,心中依旧存着警惕。
“原来是江小姐。”叶桅子笑了笑,语气和缓了些,“我们姐妹二人从京城来此探亲访友,方才碰巧路过。江小姐似乎遇到了些麻烦?”
江晚渔苦笑一下,没有细说:“一些生意上的龃龉,让二位夫人见笑了。不知二位夫人高姓?府上何处?晚渔改日定当登门拜谢。”
慕芷夕与叶桅子交换了一个眼神。慕芷夕道:“我姓慕,这是我妹妹。谢就不必了,举手之劳。只是看江小姐神色匆匆,似有要事,还是早些回家为好,以免再生枝节。”
江晚渔听出对方不愿深交,也不强求,再次道谢后,便匆匆离开了。她怀里的布包很重要,不能再有闪失。
看着江晚渔离去的背影,叶桅子低声道:“姐姐,这姑娘就是湘年提过的那个?看起来确实有股子劲儿,不像寻常闺阁女子。”
慕芷夕微微点头:“而且,她遇到的麻烦,恐怕不小。方才那几人,不像是普通的商铺管事。”她沉吟片刻,“走吧,先回去。这事,或许该让湘年知道。”
一场意外的街头解围,将慕芷夕、叶桅子与江晚渔这条线隐隐连接起来。而回到客栈的柳烨华,也从李太监口中,得知了慕湘年下午又“不知所踪”的消息,只是这次,慕湘年留下了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两个字:「有事,勿念。」
中原的夏日,暗流正在悄然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