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小巷中“仗义疏财”又目睹江晚渔撕毁欠条后,慕湘年发现自己有些不对劲。
他眼前总会莫名闪过那双明亮带笑的杏眼,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混合着阳光、青草与一丝辛辣的独特气息。更恼人的是,每每回想起自己被辣得狼狈、又被小豆子“指认”的场景,他不再只是单纯的羞恼,竟还品出一丝……有趣的回味?
“荒唐!”慕将军在客栈房间里对着铜镜整理衣冠,低声斥责自己,“一个泼辣刁钻的川地女子,有什么好想的!”
可身体却很诚实。今日柳烨华要去“香满袖”制香坊“考察”,慕芷夕和叶桅子也各自出门,他得了空,脚下却不自觉地又溜达到了昨日那间火锅客栈附近。
天气有些闷热,乌云低垂,似有暴雨将至。
他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再“挑战”一次红锅,以雪前耻,忽见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从客栈旁边的绸缎庄里匆匆走出,正是江晚渔。她今日换了身便于行动的黛蓝色劲装,马尾束得更高,眉头微蹙,手里拿着一个卷轴,步履生风,似乎有急事。
慕湘年心头一动,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江晚渔似乎心事重重,并未察觉有人跟随。她穿街过巷,走的并非繁华主街,而是些僻静小路,越走越偏,最后竟来到靠近码头的一处老旧货栈区。这里行人稀少,堆满了各种货物箱笼,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的腥气与货物霉变的复杂味道。
她在一处挂着“陈记货栈”牌匾的院子前停下,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抬手叩门。门开了一条缝,她闪身进去。
慕湘年隐在不远处一堆木箱后,心中疑窦丛生。江家大小姐,来这种鱼龙混杂的货栈区做什么?看她的神色,绝非寻常采买。
正思忖间,天空一声闷雷炸响,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瞬间就连成了雨幕。慕湘年猝不及防,被淋了个透心凉,连忙缩到货栈斜对面一个破旧的雨棚下躲雨。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货栈的门忽然又开了,江晚渔走了出来,神色比进去时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愤怒。她没带伞,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
紧接着,门内又跟出来两个身材壮硕、面相凶恶的汉子,拦住了她的去路,似乎在说着什么,语气不善。
慕湘年眼神一厉,手按上了腰间(微服未带长兵器,只藏了短匕)。虽然隔着雨幕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两人的姿态明显带着威胁。
只见江晚渔不退反进,仰着头对那两个汉子说了句什么,姿态强硬。其中一个汉子似乎被激怒,伸手就要去推搡她!
慕湘年再按捺不住,身影如箭般从雨棚下窜出,几个起落便冲到近前,在那汉子的手即将碰到江晚渔肩膀时,一把握住了对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那汉子顿时痛呼出声。
“光天化日,想做什么?”慕湘年声音冷冽,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流淌,更添几分肃杀。
江晚渔愕然回头,看到是他,杏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复杂难明之色。“你怎么在这里?”她问,语气急促。
“路过。”慕湘年简短回答,目光仍锁着那两个汉子,“他们找你麻烦?”
“不关你的事!”江晚渔却忽然有些焦躁,试图拉开他,“你快走!”
那两个汉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阴恻恻道:“江小姐,这是你找的相好?我劝你别多管闲事,货栈的规矩你也知道,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谁也别想走!”
“什么规矩?”慕湘年将江晚渔往身后一带,彻底挡住她,盯着对方,“说来听听。”
“小子,找死!”被握住手腕的汉子另一只手猛地挥拳砸来!
慕湘年乃沙场宿将,岂会被这种市井把式伤到?他侧身轻易避开,同时手腕一拧一送,那汉子顿时惨叫一声,胳膊被卸了关节,踉跄后退。
另一汉子见状,从腰间抽出一根短棍扑上。慕湘年眼神冰冷,空手迎上,格挡、擒拿、反关节,动作干净利落,不过两三招,短棍易手,那汉子也被踹翻在地,痛苦呻吟。
“现在,能说规矩了吗?”慕湘年用夺来的短棍指着地上的两人,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迫。
两个汉子这才意识到踢到了铁板,面露惧色。
“慕湘年!够了!”江晚渔却突然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臂,她的手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我们走!快!”
慕湘年不解地看着她,见她脸色苍白,眼神中除了焦急,竟还有一丝……恐惧?她在怕什么?怕这两个混混?不像。
但他没有多问,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腕:“走。”
两人冲进滂沱大雨中,一路疾奔,直到远离货栈区,跑到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子屋檐下,才停下喘气。
雨水将两人都浇透了。江晚渔的发髻散乱,几缕湿发贴在脸颊,黛蓝色的劲装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匀称而富有力量感的线条。她胸口起伏,不知是因为奔跑还是别的情绪。
慕湘年松开手,看着她:“怎么回事?那货栈有什么问题?你在查什么?”
江晚渔抬起头,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滴落,她看着慕湘年,那双总是明亮锐利的杏眼里,此刻充满了挣扎、疲惫,以及一种近乎脆弱的茫然。
“你不该卷进来的……”她低声说,声音有些哑,“那些人……不只是混混。那货栈背后,牵扯很大。我……我在查一些东西,关于我爹,关于江家……可能还有一些,会让你,让京城来的人都惹上麻烦的东西。”
她第一次,在这个看似冲动又有点傻气的京城少爷面前,流露出真实的忧虑和无力感。
慕湘年心中一震。他想起姐姐和皇上提及的中原盐务可能有问题,想起江晚渔的父亲是主管盐务的同知。难道……
“是私盐?还是别的?”他直接问道。
江晚渔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
“猜的。”慕湘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神色严肃起来,“江晚渔,听着。我不管你在查什么,有多危险。但你现在很明显已经被人盯上了,今天如果不是我凑巧在,你可能会出事。”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让我帮你。”
江晚渔怔住了。雨水哗哗地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巷子外是朦胧的雨幕世界,而这一方狭窄的屋檐下,只有他们两人湿漉漉的、狼狈的、却又无比清晰的轮廓。
她看着他。雨水冲刷掉了他脸上可能有的尘土,露出原本俊朗深刻的五官,那双眼睛里没有戏谑,没有轻视,只有不容置疑的认真和……担忧。
这个才见过两次面、被她“嘲笑”过、又“多管闲事”帮了她的京城公子哥,此刻像一座突然出现的、可以暂时依靠的山。
心里某个坚硬冰冷的地方,似乎被这温暖的雨水和更温暖的目光,烫得松动了一下。
“为什么?”她听到自己干涩地问,“我们非亲非故,你甚至……都不算真的了解我。”
慕湘年沉默了一下。为什么?他一时也说不清。或许是因为看不惯有人欺负女子,或许是因为她那股与众不同的鲜活劲儿吸引了他,又或许……仅仅是因为,他不想看到她出事。
“就当是……路见不平?”他最终给了个不算答案的答案,然后补充道,“而且,我姐姐和……家里长辈,可能也对你说的事情感兴趣。帮你,或许也是在帮我们自己。”
这个理由似乎更合理。江晚渔紧绷的脊背微微放松了一些,但眼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消散。
“我需要证据。”她低声道,“能证明某些人罪行的、确凿的证据。但那很危险,可能会牵连甚广,甚至……危及性命。你真的想好了?”
慕湘年笑了,那是属于军人的、带着血性与无畏的笑:“我慕湘年从军多年,别的没有,就是胆子大,命硬。”
他伸出手,不是拉她,而是掌心向上,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合作吗,江晚渔?”
江晚渔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伤痕的手,又抬头看看他笃定的眼神。雨水顺着屋檐淌下,在他们之间形成一道晶莹的帘幕。
片刻后,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了那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上。
“合作。”她轻声说,指尖微凉,掌心却带着川地女子特有的、火辣辣的坚定。
两只截然不同、却同样有力的手,在江南的暴雨中短暂交握。一场始于好奇与仗义、注定充满惊险与炽热的携手探查,就此拉开序幕。而命运的丝线,也将他们更紧密地缠绕在一起,向着未知的深渊与光明,并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