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入座,那带着麻辣鲜香的蒸汽便热情地扑来。掌柜的是位三十出头的妇人,挽着利落的发髻,眉宇间带着川地女子特有的爽利,手脚麻利地布好碗筷,一口川音脆生生的:“几位客官瞧着面生,不是本地人吧?第一次来中原可得尝尝我们这儿的招牌红锅,毛肚、黄喉、鸭肠都是今早现到的,巴适得很!”
柳烨华听得半懂不懂,但“招牌”二字是懂的,当即点头:“就按掌柜推荐的来!”
慕湘年自小长在京中,饮食精细,何曾见过这等粗犷滚沸、红油翻腾的阵仗,一时有些傻眼。慕芷夕和叶桅子倒是淡定,前世她们虽贵为后妃,却也并非全然不知民间风味,只是这般直接浓烈的香气,确实久违了。
很快,各色菜品流水般端上。柳烨华穿越前就是个火锅爱好者,此刻见猎心喜,顾不得烫,夹起一片毛肚就往滚锅里涮,七上八下后蘸满香油蒜泥,送入口中,顿时烫得倒吸凉气,却又被那脆嫩麻辣的极致口感征服,含混不清地赞道:“好!地道!”
慕湘年看得目瞪口呆,又见两位娘娘也执箸尝试,虽动作斯文,却也面露满意之色。他硬着头皮夹起一片牛肉,小心翼翼涮熟,甫一入口,浓烈的花椒与辣椒香气瞬间霸占所有味蕾,紧接着是火烧火燎的麻与辣,直冲天灵盖!
“咳!咳咳!”慕将军俊脸通红,眼泪都快飙出来,手忙脚乱地找水喝。
叶桅子掩唇轻笑,递过一杯清茶:“慕将军,慢些吃,这川味可不是人人都受得住的。”
慕芷夕也微微勾唇:“看来,湘年在战场上勇猛,在吃食上却是个‘纸老虎’。”
柳烨华哈哈大笑,觉得这慕家小子此刻的模样,比在朝堂上那副恭敬有礼的样子生动有趣得多。
正热闹间,客栈门口传来一阵喧哗。一个清脆利落、带着几分泼辣的女声响起:“张婶儿,这个月的账目我核过了,东街铺子的租金收得有点拖沓,你明日亲自去催一催,就说我江晚渔说的,再迟一天,按契约加收利钱!”
“晓得了晓得了,江小姐放心!”掌柜的连声应道。
只见一位身着鹅黄劲装、腰束革带的年轻女子大步走了进来。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高挑,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乌发高高束成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双亮得惊人的杏眼。鼻梁挺直,嘴唇丰润,未施脂粉,却自带一股勃勃生机与不容忽视的明艳。腰间别着一根细长的马鞭,行走间步伐稳健,显然是习武之人。
她一进来,原本嘈杂的客栈顿时安静了几分,食客们纷纷投去或敬畏或欣赏的目光。
“晚渔姐姐!”掌柜的女儿,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欢叫着扑过去。
江晚渔冷冽的眉眼瞬间柔和下来,弯腰抱起小丫头,捏了捏她的脸蛋:“小豆子,今天有没有听话?”
“听话!晚渔姐姐,那桌客人是外地来的,那个大哥哥被辣哭啦!”小豆子天真地指着还在灌茶的慕湘年。
江晚渔顺着方向看去,目光先是在气度不凡的柳烨华身上顿了顿,又掠过容貌绝色、气质迥异的慕芷夕和叶桅子,最后落在满脸通红、狼狈不堪的慕湘年身上,杏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不易察觉的促狭笑意。
慕湘年正被辣得晕头转向,冷不防对上一双明亮带笑的眼睛,那眼睛的主人还抱着个娃娃,指着他“被辣哭”,登时又羞又恼,本就因辣意泛红的脸更是红得滴血,偏又发作不得,只能梗着脖子瞪回去。
柳烨华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一动。这位江小姐,举止干练,眉宇间毫无寻常闺阁女子的扭捏,倒有几分后世独立女性的风采。在这中原之地,一个女子能如此抛头露面、掌管事务,想必家世也不简单。
江晚渔放下小豆子,走到柜台前与掌柜低声交代了几句,声音虽压低了,但那股干脆利落的劲儿不减。末了,她似不经意般,目光又扫过柳烨华这一桌,尤其在慕湘年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这才转身,马尾在空中划出一道潇洒的弧线,径直离开了客栈。
慕湘年被那最后一眼看得心头莫名一跳,说不清是恼火还是别的什么,竟觉得嘴里的辣味都退了几分。
“这位江小姐,倒是个妙人。”柳烨华端起茶杯,意味深长地评价了一句。
慕芷夕心思细腻,察觉弟弟神色有异,又见皇上开口,便顺势问道:“掌柜的,方才那位姑娘是?”
掌柜的一边擦桌子一边笑着答:“客官问江小姐啊?那可是我们这儿的‘辣椒西施’!哦不,是江府的大小姐,江晚渔。她爹是咱们这儿的主管河道与盐务的江同知江大人。江小姐自小不爱红装爱武装,性子爽利,脑子活络,帮着江大人打理不少产业和事务,厉害着呢!就是这脾气嘛,也跟咱们这儿的辣椒一样,冲!寻常男子都不敢轻易招惹。”
主管河道与盐务的同知?柳烨华眸光微闪。这可是实权位置,油水丰厚,也极易滋生事端。这位江小姐,或许是个不错的切入点。
慕湘年听着,不知怎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双带笑的杏眼和干脆利落的背影,心里那点莫名的悸动,混杂着被“嘲笑”的不服气,悄然滋长。
用完膳,四人找了间上好的客栈落脚,对外只称是京城来的商贾之家。
柳烨华站在窗边,望着中原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思索着接下来的计划。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是真,但更重要的是,他记得前世朝中几桩与中原盐务、河道相关的大案,似乎都与这位江同知有些若隐若现的联系。若能借此行查清一二,或能提前剪除隐患。
此外……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收拾行囊的慕湘年,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这趟中原之行,或许还能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次日,柳烨华便带着李太监,以“考察商机”为名,去了江家名下最大的那间“香满袖”制香坊。慕芷夕和叶桅子则换了简便服饰,戴上面纱,去了城中最大的绸缎庄和首饰铺,既是游玩,也暗中留意此地风物人情。
慕湘年被柳烨华“特赦”,准他自行在城中逛逛,美其名曰“体察军备民情”,实则皇帝陛下觉得,让这愣头青自己去碰碰那朵“辣椒花”,说不定更有趣。
慕将军得了自由,却不知该往何处去。走着走着,鬼使神差地,又路过了昨日那间火锅客栈。脚步顿了顿,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再“挑战”一次,忽听得旁边巷子里传来争执声。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江小姐宽限你们多次,真当我们江家是开善堂的?”一个粗豪的男声喝道。
“王管事,再宽限几日吧,实在是家里老人病了,钱都抓了药……”一个苍老哀求的声音。
“少废话!今日要么还钱,要么拿你这铺子抵债!”
慕湘年眉头一皱,迈步走进巷子。只见昨日那位江晚渔江小姐,正抱臂站在一旁,神色冷淡地看着自家管事带着几个壮汉,围着一个苦苦哀求的老汉。她今日换了身浅碧色的骑装,依旧利落,阳光洒在她身上,却驱不散那股公事公办的冷冽。
“住手!”慕湘年看不下去,出声喝止。
众人回头。江晚渔见到是他,眉梢微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这位公子,有何指教?”
慕湘年走到近前,先看了一眼吓得瑟瑟发抖的老汉,才对江晚渔拱手道:“江小姐,何必逼人太甚?这位老人家确有难处,可否再通融些时日?”
王管事瞪眼:“你是什么人?也敢管我们江家的事?”
江晚渔抬手止住管事,目光落在慕湘年身上,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今日他未着戎装,只穿了一身普通的青色锦袍,但身姿挺拔,气质卓然,与昨日被辣哭的狼狈模样判若两人。尤其那双眼睛,清澈明亮,此刻正带着几分不满和坚持望着她。
“公子倒是好心肠。”江晚渔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听不出喜怒,“不过,生意场上有生意场的规矩。他欠的是印子钱,利滚利,已非本金。我江家不是慈善堂,若人人如此,生意还做不做了?”
她语气平静,却字字在理。慕湘年虽觉她有些不近人情,却也无法反驳,只好道:“那……他欠多少?我替他先还上!”
此言一出,不仅老汉和王管事愣住了,连江晚渔也微微睁大了杏眼,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看起来富贵、却似乎有些“傻气”的俊朗青年。
“连本带利,十五两银子。”江晚渔报出数目。
慕湘年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足有二十两,递给王管事:“拿去,多余的不用找了,当给老人家压惊。”
王管事看向江晚渔。江晚渔盯着慕湘年看了片刻,忽地轻轻一笑,这一笑,宛如冰河解冻,春花初绽,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明艳。
“罢了。”她转向王管事,“既然有人仗义疏财,便按这位公子说的办。欠条拿来。”
王管事赶忙递上欠条。江晚渔接过,看也不看,直接撕成两半,对那老汉道:“你的债清了,以后量力而行,莫要再借印子钱。”
老汉千恩万谢,又给慕湘年磕头,被慕湘年连忙扶起。
待老汉走后,巷子里只剩下江晚渔、慕湘年及江家仆从。
江晚渔走上前两步,离慕湘年近了些,仰头看着他(她身量高挑,但在慕湘年面前仍矮了半个头),那双明亮的杏眼里带着探究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公子昨日被辣得够呛,今日倒有闲心来管这等闲事?还随手就是二十两,看来家底颇丰,不知是京城哪家的少爷?”
慕湘年被她说得脸上一热,梗着脖子道:“路见不平而已!与家底何干?倒是江小姐,一个女子,行事未免太过……强硬。”
“强硬?”江晚渔挑眉,非但不恼,反而笑意更深,“在这世道,女子若不强硬些,只怕连自家的产业都守不住,早被人吞得骨头都不剩了。公子是富贵闲人,自然不懂这些。”
她语气坦荡,目光清正,反倒让慕湘年一时语塞。他自幼习武从军,接触的多是直来直去的同袍或京中贵女,何曾见过这般既飒爽又精明、既泼辣又通透的女子?心中那点因昨日被“嘲笑”而生的恼意,不知不觉竟化为了好奇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我叫慕湘年。”他忽然道,不知为何,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名字。
江晚渔点点头,落落大方:“江晚渔。慕公子,你的银子,我会让管事折算成银票,稍后派人送到你客栈。江家不占这种便宜。”说完,她干脆利落地一拱手,“告辞。”
言罢,不再多言,带着人转身离去,马尾轻扬,背影洒脱。
慕湘年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巷口,鼻尖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不同于脂粉香的、像是阳光与青草的气息,混合着一丝极淡的……辣椒的辛香?
他的心,像是被那麻辣火锅烫过,又像是被春日暖阳晒过,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而又痒麻的感觉,悄然蔓延开来。
中原的第一缕风,似乎不仅带来了花香与辣味,还吹动了一池未曾起过波澜的春水。而命运的齿轮,也在这一刻,开始了新的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