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角的石臼蹲在老枣树下，青灰色的石身被岁月啃得圆融，臼底积着层浅黄的粉末，不知是去年的玉米碴还是前年的黄豆面。楚芽芽端着半盆新收的芝麻走过去，石臼边缘的豁口勾住了布裙的流苏，她低头一拽，流苏没断，倒带起几粒藏在石缝里的红豆，滚落在青砖地上，像撒了几颗红玛瑙。
“慢着点，”奶奶拿着木杵从厨房出来，杵头包着层深褐的包浆，“这石臼是你太姥姥陪嫁的，当年她用它舂过糯米，做的八宝饭能香透半条街。你看这豁口，是你爹小时候用斧头砍的，说要‘给石臼开个透气的窗’，结果被你太姥姥追着打了半院。”
楚芽芽摸着那个月牙形的豁口，边缘已经磨得光滑，像被无数次手掌摩挲过。她把芝麻倒进石臼，白花花的颗粒在青灰的石底上格外显眼。“奶，舂芝麻要放啥？”她记得去年做芝麻酱时，奶奶往石臼里撒过把盐。
“放粒冰糖，”奶奶往石臼里丢了块黄冰糖，“你太姥姥说，甜咸配着香，舂出来的芝麻能存半年。”她举起木杵，往石臼里轻轻一落，芝麻“簌簌”地跳起来，“当年你太姥爷在镇上做酱菜，就靠这石臼舂芝麻，街坊邻居闻着香味就来打酒，说‘楚家的芝麻香，能下三碗饭’。”
木杵起落的节奏渐渐匀了，“咚咚”的声响撞在石臼上，又弹回来，混着枣树叶的沙沙声，成了院角的小调。楚芽芽接过木杵，刚舂了两下就胳膊发酸，木杵在手里晃悠，差点砸到石臼边缘。
“得用巧劲，”奶奶握着她的手往下压，“像揉面团似的，让杵头贴着石臼转，芝麻才碾得匀。你太姥姥舂米时，能一边舂一边哼小曲，木杵落的节奏跟唱的调门都对得上。”
石臼深处忽然“咔啦”响了一声，楚芽芽停下动作，扒开芝麻一看，是块暗褐色的东西，裹着层芝麻壳。奶奶用手指捏出来，是半块干硬的年糕，上面还粘着根红线头。“这是去年除夕剩下的，”她笑着说，“你太爷爷总爱往石臼里藏吃的，说‘石臼凉，能存住味’，结果藏着藏着就忘了。”
楚芽芽把年糕扔进嘴里，米香混着芝麻味在舌尖散开。她忽然发现石臼内壁有圈浅浅的刻痕，像道模糊的线。“奶，这是啥？”
“是量米的记号，”奶奶用木杵指着那圈线，“你太姥姥怕舂米时多了少了，就用铜钱在石臼上划了道线，说‘到这儿正好够全家吃’。有年遭灾，米不够了，她就只舂到线的一半，自己啃红薯干，把舂好的米全给孩子们熬粥。”
院门外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是三叔公来送新摘的桂花。“大嫂子，芽芽，闻闻这桂花鲜不鲜？”他把竹篮往石臼旁一放，金黄的花瓣落在芝麻上，像撒了把碎金，“去年用你家石臼舂的桂花糖，我家小孙子到现在还念叨呢。”
“这就舂新的，”奶奶往石臼里撒了把桂花，“等会儿给你装罐。”她接过木杵，舂得更起劲了，芝麻混着桂花的香气漫开来，连枣树上的麻雀都歪着头往下看。
楚芽芽忽然注意到石臼底座的石缝里，卡着片小小的红布，是用端午系的五彩绳撕的。奶奶说，那是她小时候系的，太姥姥说“红布辟邪，能护着石臼不裂”。“你看这石臼底，”她指着石臼与地面接触的地方，有圈淡淡的水渍，“天要下雨时，这儿就会渗水，比天气预报还准。”
正说着，天边果然飘来朵乌云，枣树叶被风掀得翻了面。三叔公赶紧帮着把舂好的芝麻收进陶罐，“这石臼真是个宝，”他盖着罐盖说，“当年我家的石臼裂了，想借你家的用，你太姥姥说‘石臼认主，外人用了不香’，结果半夜偷偷把舂好的糯米送过来，说‘米香认人，你家人吃着也甜’。”
木杵靠在石臼边，杵头滴着点芝麻糊，像挂着串小小的珍珠。楚芽芽摸着石臼上的刻痕，忽然觉得这青灰色的石头不是死物——它记着太姥姥的小曲，藏着太爷爷的年糕，沾着爹的斧头印，裹着全家的烟火气。它就这么蹲在枣树下，把甜的、咸的、香的、暖的，都碾进石纹里，成了日子最实在的味道。
暮色漫进院子时，奶奶把装芝麻酱的陶罐递给三叔公。楚芽芽看见石臼里还剩着点芝麻渣，就用手指刮着吃，香得眯起眼睛。奶奶拿起木杵，往石臼里倒了点清水，慢慢涮着，“石臼得喂饱，”她说，“就像人得吃饭，不然下次舂东西就不香了。”
水在石臼里晃出圈圈涟漪，映着枣树枝的影子，像幅流动的画。楚芽芽忽然明白，所谓的家，或许就藏在这石臼的刻痕里，在木杵起落的节奏里，在太姥姥没说完的小曲里——只要石臼还蹲在这儿，木杵还能敲响，那些日子就永远鲜活，带着芝麻的香，桂花的甜，在岁月里慢慢发酵，酿成最醇厚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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