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横梁上悬着根旧扁担,竹篾编的,被烟火熏得发黄,中间的弧度被压得恰到好处,像道凝固的彩虹。楚芽芽搬着板凳垫脚去够,指尖刚碰到扁担末端的布条,就听见“哗啦”一声,几片干柴从柴垛上滚下来,惊得她赶紧缩回手。
“慢着点,”爷爷扛着新砍的柴火进来,斧刃上还沾着松脂,“这扁担是你太爷爷挑水用的,竹篾脆得很,别折了。”他把柴火码在垛上,伸手摘下扁担,竹条碰撞着发出“簌簌”的轻响。
楚芽芽摸着扁担的竹篾,纹路里嵌着些黑垢,是常年被汗水泡的。扁担中间缠着圈粗麻绳,绳结打得紧实,爷爷说那是为了防滑,太爷爷挑水时总爱把麻绳往肩上勒得紧紧的,说“勒得越紧,走得越稳”。
“这扁担能挑多少水?”她试着把扁担往肩上放,竹条硌得锁骨生疼,赶紧取下来。
“两桶水,八十斤,”爷爷用袖子擦了擦扁担上的灰,“你太爷爷年轻时,每天天不亮就去河边挑水,一挑就是三十年,扁担中间的弧度就是这么压出来的。你看这竹篾的颜色,中间深,两头浅,越深的地方,越经得住压。”
扁担末端的布条是块蓝印花布,边角已经朽成了丝,楚芽芽小心地扯开一点,看见里面裹着片干枯的槐树叶,叶脉清晰得像张细网。“这是啥?”
“是你太奶奶放的,”爷爷的声音软了些,“那年你太爷爷挑水时摔了跤,腿肿得像馒头,太奶奶就把槐树叶裹进布条里,说‘槐树辟邪,能护着他’。后来你太爷爷好了,这树叶就一直留在里面,成了个念想。”
柴房的角落里堆着些旧木桶,其中一只的桶底裂了道缝,用铜片钉着补丁。爷爷说,那是太爷爷常用的水桶,有次挑着水过独木桥,桶底突然裂了,他愣是单肩挑着半桶水走了回来,桶底的裂缝里还卡着块小石子,是河床上的鹅卵石。
“你太爷爷总说,物件跟人一样,得有股韧劲,”爷爷指着桶底的铜补丁,“这桶要是扔了,就成了废品;补补,还能再用十年。”
楚芽芽忽然发现,扁担的竹篾间卡着根细麻绳,顺着麻绳摸过去,在扁担中段找到个小小的结。“这结是干啥的?”
“是记着挑水的趟数,”爷爷笑着说,“你太爷爷挑够一百趟,就打个结。你数数,多少个结了?”
楚芽芽数着那些细密的结,数到第二十七个时停住了:“这么多?”
“可不是,”爷爷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舔着锅底,“有年大旱,河边的水浅了,得走二里地才能挑到水。你太爷爷一天挑十五趟,肩膀磨出了血泡,还是不停,说‘家里人等着喝水呢’。那些天,他打的结都比平时紧些。”
柴房的门被推开,楚建国抱着捆玉米杆走进来,杆上还带着玉米须。“爹,芽芽,我从西坡砍了些新柴,够烧半个月了。”他看见爷爷手里的扁担,忽然笑了,“这老扁担还在呢?我小时候偷着用它挑柴火,被压得直哭,你还骂我‘没出息’。”
“那时候你才八岁,哪挑得动?”爷爷把扁担递给楚建国,“试试?现在能挑动了吧?”
楚建国接过扁担,往肩上一放,竹条微微弯了弯,却没断。“还是这么趁手,”他感慨道,“当年我上高中,你用它给我挑行李,走了十里山路,扁担在肩上磨出的红印,三天都没消。”
柴房外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是二丫带着几个孩子在拾柴。楚芽芽探头一看,孩子们正用小竹棍学着挑柴,晃晃悠悠的,像群刚学步的小鸭子。爷爷把扁担往横梁上挂,忽然说:“等芽芽长大了,也用这扁担挑挑水,尝尝你太爷爷的滋味。”
楚芽芽使劲点头,看着扁担在梁上轻轻晃,竹篾间的槐树叶跟着摆动,像太奶奶的手在轻轻抚摸。她忽然觉得,这旧扁担哪是根竹条?它是太爷爷的脚印,是太奶奶的牵挂,是爷爷的教诲,是爹的回忆,是柴房里藏了一辈子的力气——就这么悬在梁上,把苦的、累的、暖的、盼的,都压进竹篾的纹路里,成了最实在的日子。
夕阳从柴房的破洞漏下来,在扁担上投下道金斑,把那些小绳结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串通往过去的脚印。楚芽芽往家走时,听见爷爷在教二丫怎么用扁担:“肩膀要放正,步子要踩稳,心里想着‘我能行’,扁担就不晃了。”
她回头望了一眼,扁担还在梁上悬着,竹篾在暮色里泛着微光,像在等下一个肩膀把它扛起,去挑新的水,新的柴,新的、被日子磨得发亮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