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记药铺的木门轴总爱“吱呀”作响,像位咳嗽的老人。楚芽芽掀开门帘时,一股混合着当归与薄荷的药香扑面而来,柜台后的玻璃柜里,药罐与药杵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叶爷爷正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捏着杆旧戥子,戥盘里的川贝母泛着白,像撒了把碎雪。
“芽芽来啦,”叶爷爷抬眼笑,老花镜滑到鼻尖,“刚晒好的陈皮,给你奶奶装一包?”他把戥子往柜台上一放,戥杆上的刻度在光线下看得分明,最小的星点比米粒还细。
楚芽芽凑过去看那戥子,象牙秤砣已经泛黄,秤杆是乌木做的,被手摸得泛着暗红色的光,尾端刻着个极小的“叶”字,笔画被磨得快要看不清。“这戥子用了多少年了?”她轻轻碰了下秤杆,凉丝丝的,像握着块浸了药香的玉。
“比你爷爷岁数还大,”叶爷爷从药斗里舀出把陈皮,橙红的果皮卷曲着,带着年深日久的沉香,“是我爹传下来的,当年他走街串巷行医,就靠这戥子称药,说‘差一分就可能害了人’。”他指着秤杆上的铜星,“你看这星点,金的是一两,银的是一钱,最细的铜星是一分,当年我爹用绣花针一个个嵌上去的。”
戥盘边缘有个小豁口,像被什么东西磕过。叶爷爷说,那是二十年前救急时碰的——有户人家的孩子半夜惊风,他揣着戥子往村里跑,被石头绊倒,戥盘磕在门槛上,豁了个角,他却顾不上看,抓着药就往孩子嘴里灌。
“后来孩子救过来了,我爹摸着这豁口说‘这是戥子替孩子挡了灾’。”叶爷爷用软布擦拭着戥盘,动作轻得像抚摸婴儿的脸,“从那以后,这戥子称出来的药,总觉得比别的更灵验些。”
药铺后堂传来药碾转动的“咕噜”声,是叶奶奶在碾杏仁。楚芽芽绕过柜台往里走,看见叶奶奶正坐在小板凳上,推着药碾的石轮来回转,杏仁的白浆顺着石槽往下淌,混着药香漫开来。“芽芽帮我把戥子递过来,”叶奶奶扬声喊,“称三钱杏仁,配在枇杷膏里。”
楚芽芽拎着戥子过去,叶奶奶接过时,她忽然发现戥杆的铜套上缠着圈红绳,是用几股细线拧的,绳头还打了个平安结。“这绳是太奶奶编的吧?”她记得奶奶的针线笸箩里,也有这样的红绳。
“嗯,”叶奶奶碾着药,声音混着石轮的转动声,“那年我刚嫁过来,你太爷爷说‘女人家手巧,编根绳给戥子镇镇邪’。我编了三天才编好,红绳里还缠了根薄荷梗,说能让药香更清透。”
戥子称杏仁时,叶爷爷也走了进来,指着戥盘里的杏仁说:“你看,不多不少正好三钱,这戥子啊,比秤还准,当年你太爷爷用它称过毒药,半分都差不得。”
楚芽芽忽然注意到戥杆的刻度间,卡着点褐色的粉末,像陈年的药渣。叶爷爷说,那是十年前配“回春散”时留下的,当时药铺里来了位重症病人,他用这戥子称了七十二味药,配了整整三天,最后病人转危为安,戥杆上就留下了这道药痕,洗都洗不掉。
“这戥子记药呢,”叶奶奶把称好的杏仁倒进药罐,“哪味药配过多少,它都清清楚楚。你太爷爷临终前,还抓着我的手放在戥子上,说‘摸着它,就知道药该怎么配’。”
药铺的门被推开,二丫抱着只受伤的鸽子跑进来,鸽子的翅膀耷拉着,羽毛上沾着血。“叶爷爷,您快看看它!”二丫把鸽子放在柜台上,鸽子扑腾着翅膀,带起些药粉。
叶爷爷拿出小瓷瓶,倒出点白药,用戥子称了极轻的一点,小心翼翼地敷在鸽子的伤口上。“这戥子不光能称药,还能称人心呢,”他笑着说,“多一分就重了,少一分就轻了,得刚刚好。”
楚芽芽看着戥子在叶爷爷手里转动,象牙秤砣轻轻晃动,仿佛能听见太爷爷走街串巷时的脚步声,能看见叶奶奶编红绳时的专注,能闻到七十二味药混在一起的浓烈气息。这小小的戥子,竟像个浓缩的药铺,藏着几代人的医者心。
日头爬到窗棂时,叶爷爷把戥子放进红木盒子里,锁好。“药铺的物件,得收好了,”他拍了拍盒子,“就像这日子,得掂量着过,一分一毫都不能马虎。”
楚芽芽抱着陈皮走出药铺,木门又“吱呀”响了一声。她回头望,看见叶爷爷正站在柜台后,对着那只红木盒子出神,阳光透过药铺的窗,在他身上镀了层金边,像给这老药铺,又添了一味叫做“时光”的药引。而那杆旧戥子,就在盒子里静静躺着,等着下一次被人拿起,去称取那些关乎生死、关乎牵挂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