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门槛被磨得溜圆,楚芽芽跨过门槛时,鞋跟磕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的轻响,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飞起,掠过供桌前的长明灯。供桌是整块的老松木,被香火熏得发黑,桌沿的雕花里积着层香灰,像藏着半世纪的光阴。
供桌下塞着个旧蒲团,蓝布面褪成了灰白,边角磨出了棉絮,露出里面的稻草芯。楚芽芽蹲下去拽,蒲团纹丝不动,原来底下压着本线装的族谱,封面写着“楚氏家乘”,字迹被蒲团磨得浅淡,却透着股沉甸甸的分量。
“别拽,”守祠堂的楚大爷端着铜炉进来,炉里的檀香蜷着青烟,“那蒲团是你太奶奶求雨时跪的,当年她在这儿跪了三天三夜,膝盖把蒲团跪出个坑,现在还能摸着。”
楚芽芽果然在蒲团中央摸到个浅浅的凹痕,像被人用掌心按出来的。她把族谱抽出来,纸页脆得像枯叶,翻到某页时,掉出张泛黄的签纸,上面写着“风调雨顺”,是用朱砂画的符,边角还粘着根干枯的艾草。
“这是太奶奶求来的签?”她捏着签纸的一角,生怕稍一用力就碎了。
“是当年县太爷亲手画的,”楚大爷往香炉里添了炷香,火星子落在供桌的香灰里,“那年大旱,河底裂得能塞进拳头,你太奶奶揣着家里最后半袋小米,走了四十里山路去县城城隍庙求签,回来就跪在这蒲团上,说‘只要能下雨,我楚家世代供奉’。”
供桌的抽屉“吱呀”响了声,楚大爷拉开抽屉,里面码着些旧物件:褪色的红绸带、缺角的瓷碗、磨得发亮的铜锁。“这绸带是你爷爷成亲时系的,”他拿起绸带比划着,“当年他穿着新棉袄,就靠这绸带系住喜气;这瓷碗是你爹小时候摔的,他总爱捧着碗在供桌前吃饭,说‘跟老祖宗一起吃,香’。”
楚芽芽的指尖拂过铜锁,锁芯里卡着段断绳,是用五色线编的,线头还带着点蜡油。“这锁锁过啥?”她想起奶奶的首饰盒,也是用这种铜锁。
“锁过祠堂的粮仓,”楚大爷把铜锁往蒲团上磕了磕,“民国三十三年闹土匪,你太爷爷把全村的余粮藏在祠堂后殿,就用这锁锁着。土匪砸坏了三道门,愣是没撬开这锁,后来才知道,锁芯里缠着你太奶奶的头发,她说‘女人头发韧,能镇邪’。”
蒲团下忽然爬出只潮虫,慢悠悠地往供桌腿爬。楚芽芽刚要伸手拨,就被楚大爷按住:“别碰,这虫儿是祠堂的老住户,你太奶奶在时就有,她说‘虫儿活,家宅旺’。”
日头爬到窗棂时,祠堂里渐渐有了人声。李奶奶来摆新蒸的馒头,说给老祖宗“尝尝鲜”;张大爷扛着梯子来修漏雨的屋顶,梯子腿蹭过蒲团,带起些稻草屑;连刚会走路的小石头都被娘抱来,放在蒲团上学跪,小家伙晃悠着扑向供桌,小手在香灰里抓了把,笑得咯咯响。
“你小时候也在这蒲团上爬过,”楚大爷指着供桌腿上的小牙印,“那会儿你刚长乳牙,总爱抱着桌腿啃,你奶奶就把你放在蒲团上,说‘让老祖宗看着,别磕着牙’。”
楚芽芽果然在桌腿上看见几排浅浅的牙印,像小猫挠的。她忽然发现蒲团的蓝布面下,藏着块补丁,是用碎花布缝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太奶奶的手艺——奶奶说过,太奶奶做针线活总爱走神,针脚常歪到天边去。
“这补丁是补啥的?”她摸着补丁边缘,布料比别处软些。
“是你太爷爷临终前补的,”楚大爷的声音低了些,“他躺在床上不能动,就让你奶奶把蒲团拿过去,摸着那坑说‘这是你娘的念想,得补好’。他眼睛看不清,线总缝到布外面,你奶奶就在旁边哭,说‘我来吧’,他偏不肯,说‘我替你娘补最后一次’。”
祠堂的铜钟忽然“当”地响了一声,是村西头的王爷爷来敲钟,说要召集村里人商量修水渠的事。楚芽芽把族谱放回蒲团下,刚站起身,就看见供桌的雕花里,卡着片干枯的柏树叶——是去年清明她和奶奶来扫墓时,不小心掉进去的。
“这叶子还在呢,”她笑着抠出树叶,叶片脆得一碰就碎。
“祠堂的物件,都带着记性,”楚大爷把柏树叶放进香炉旁的小碟里,“你太奶奶的蒲团,你爷爷的绸带,你掉的柏树叶,都在这儿攒着呢。就像这供桌,看着黑黢黢的,其实啥都记着——谁来过,谁跪过,谁心里装着这个家。”
楚芽芽蹲在蒲团旁,忽然想学着太奶奶的样子跪一会儿。膝盖刚碰到那凹痕,就觉得一股暖意从稻草芯里渗出来,混着檀香和旧布的味道,像太奶奶的手轻轻托着她的膝盖。她仿佛听见铜钟在响,太奶奶在念求雨的祷词,爷爷在系红绸带,爹在抓香灰——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成了祠堂最安稳的心跳。
日头西斜时,祠堂里的人渐渐散了。楚大爷锁门时,楚芽芽看见夕阳从窗棂照进来,在蒲团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把那凹痕映得清清楚楚,像颗藏在稻草里的星星。她忽然觉得,这旧蒲团哪是块垫膝盖的物件?它是太奶奶的虔诚,是太爷爷的牵挂,是一代代人跪在这儿时,心里默念的“平安”,是楚家最深的根。
锁门的“咔哒”声惊飞了最后一只燕子,楚芽芽回头望了一眼,供桌下的蒲团静静卧着,像个沉默的约定——不管过多少年,不管谁来谁走,它都会在这儿,等着新的膝盖,新的念想,新的、被祠堂牢牢记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