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外婆

腊月里的一个下午，天色灰蒙蒙的，飘着似有若无的冷雨。

黄玲正抱着有些难受的庄筱婷在屋里踱步，孩子可能是肠绞痛，小脸憋得通红，但就是不怎么吭声，让黄玲自责心疼地不行。

庄筱婷被婴幼儿的身体折磨得够呛，肠绞痛带来的痉挛一阵紧似一阵，那感觉模糊而又尖锐，让她想起前世某些极度不适的时刻，她真的不想生病，但是这事她真说了不算。

更让她烦躁的是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病”了，甚至能大致猜到缘由，可这具小小的、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根本不受她理智的控制。她想保持清醒和镇定，可剧烈的生理不适不断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有时候，仅仅是试图思考一下眼下的处境，过多的信息处理就会让她本就昏沉的脑袋一阵阵发晕，视野都有些模糊。这种灵魂与躯壳极不匹配的错位感，比单纯的疼痛更让她倍感煎熬。

黄玲自己月子没坐好，腰还酸着，脸色也有些苍白。庄超英在学校还没回来，图南在邻居家玩。屋里冷冷清清，只有炉子上坐着的一小锅米汤冒着微弱的热气。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很轻，带着点迟疑。黄玲愣了一下，抱着孩子去开门。

门一开，冷风裹着湿气灌进来，门口站着个裹着深蓝色头巾、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棉袄的中年妇人，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旧布包袱。是黄玲的母亲。

“妈？”黄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声音都变了调，“您怎么来了？这么大老远的，路上……”

黄母快速闪身进屋，反手关上门，阻隔了外面的寒风。她顾不上拍打身上的水汽，第一眼就落在女儿憔悴的脸上和怀里小脸通红的婴儿身上，眼圈瞬间就红了。

“我的儿……”黄母的声音哽住了，她放下包袱，想伸手摸摸女儿的脸，又怕手凉，只颤声问，“你……你就一个人？他们庄家……真就没人来搭把手？”

黄玲的委屈在看到母亲的那一刻几乎要决堤，但她强行忍住了，侧过脸眨了眨眼，把泪意逼回去，勉强笑了笑：“没事，妈，我自己能行。超英他学校忙，婆婆那边……路远，也不方便。”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其中的苦涩，母女俩都心知肚明。

黄母没再追问，她太了解亲家母的为人，也深知如今世道，女儿嫁出去了，娘家很多时候只能干看着。她赶紧解开带来的旧包袱，里面是个小藤篮，上面盖着块干净的蓝布。她掀开布，小心翼翼地拿出里面的东西：六颗个头不小的鸡蛋，用旧报纸一层层仔细包着；一个沉甸甸的褐色陶罐，盖子用蜡封着，是熬好的雪白猪油；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自己炒熟碾碎的黑芝麻粉，最底下，居然还有两块柔软的、崭新的细棉布，一看就是给孩子做内衣的好料子。

“鸡蛋是我跟你爸攒的，没敢多拿，怕路上显眼。猪油是托了以前老关系才弄到的一点板油自己熬的，干净，你月子里吃点儿，下奶，也补身子。芝麻粉拌在米糊里，给孩子吃，长骨头。这布……是早些年存下的，一直没舍得用，给孩子做两件贴身穿的小衣裳，软和。”黄母一样样拿出来，每一样都说得轻，但每一样在那个年月，都是沉甸甸的心意和难得的物资。黄家如今境况大不如前，行事必须低调再低调，弄到这些东西，不知要费多少周章，担多少心思。

黄玲看着这些东西，喉咙堵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

黄母洗了手，在炉边暖了暖，这才从黄玲手里接过明显在强忍难受的外孙女。她的动作有些生疏，但极其轻柔，小心翼翼地将那软软小小的一团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世上最珍贵的瓷器。她低下头，用自己温热的脸颊轻轻贴了贴孩子烫烫的小脸，嘴里哼起一首极其轻柔婉转的常州老调，那是黄玲小时候听惯了的摇篮曲。

说也奇怪，或许是血缘的亲近，庄筱婷虽然没有见过自己的外婆，但是看见她与黄玲相似的面庞，便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亲近之感。

黄母抱着孩子，轻轻摇晃着，目光久久流连在孩子稚嫩的五官上，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心疼，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对这小小生命未来的担忧，也是对女儿如今艰难处境的痛惜。她低声对黄玲说：“眉眼像你，秀气。丫头也好，贴心。玲啊，别听那些闲话，好好把孩子带大，这才是正经。身子是自己的，千万要顾着，别落下病根。”

她腾出一只手，轻轻抚平黄玲耳边有些凌乱的碎发，指尖带着长年劳作的粗糙，却无比温暖：“你爸……他也惦记你，就是……就是现在这形势，不敢动。你婆婆那边……唉，拿去的钱和东西，只当是喂了……罢了，破财消灾，只要你们小两口平平安安的，孩子好好的，比什么都强。缺什么，难处了，悄悄捎个信，妈再想办法。”

黄玲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但她没有出声，只是用力点头。这一刻，她不是那个在车间里咬牙硬扛的挡车工，不是那个在婆家面前沉默忍耐的儿媳，只是母亲面前可以暂时脆弱一下的女儿。

黄母也没有再多待。她帮着黄玲把猪油罐子放好，看着女儿煮了两个荷包蛋（坚持让黄玲当场吃了一个），又细细嘱咐了一遍如何用猪油、如何给孩子添辅食，然后，她亲了亲睡着的外孙女额头，将那柔软的细棉布塞进黄玲手里，便起身要走了。

“妈，吃了饭再走，等超英回来……”

“不了，趁天还没黑透，我得赶回去。你爸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黄母重新系好头巾，拎起空了的包袱，走到门口，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女儿和外孙女，“玲，好好的。我走了，关好门。”

门轻轻关上，隔绝了母亲的身影。屋里似乎还残留着猪油的香气、鸡蛋的味道，以及那首温柔老调的余韵。黄玲抱着再次安睡的女儿，握着那两块柔软的棉布，看着炉台上母亲带来的东西，心里那股支撑她熬过月子的寒意，终于被这股来自娘家的、小心翼翼的暖流，冲开了一丝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