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爷奶

腊月二十八这天，天阴沉沉的，刮着湿冷的西北风。庄超英提前好几天，才从同事那里借到一辆二八杠的永久牌自行车。车很旧了，链条咬合时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但总比靠两条腿走强。

一家四口的出行，是项大工程。车前杠上绑着个小竹椅，裹得严严实实的庄图南坐在里面，被爸爸的大衣前襟半掩着。

车后座的一边，挂着网兜装着的年礼——主要是黄玲厂里发的福利：用牛皮纸包着的一条带鱼（冻得硬邦邦）、一小包花生、两盒鸡蛋糕，还有庄超英咬牙用额外工业券换的一瓶“洋河大曲”和给母亲扯的一块藏青色涤卡布头。

另一边，则坐着黄玲。她侧身坐着，怀里紧紧抱着用厚棉被裹成蜡烛包似的庄筱婷，背上还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布包，里面是孩子们备用衣物和她自己准备帮忙干活时穿的旧罩衫。

庄超英蹬着车，在苏州城冬日萧瑟的街道上费力前行。

黄玲一手揽着女儿，一手还得时不时扶一下后座上的年货，寒风扑面，吹得她脸颊生疼。怀里的庄筱婷倒是睡得安稳，只露出红扑扑的小半张脸（没办法，你们试试婴儿车视角，真的晕）。

前面的图南不时小声问“爸爸，到了吗？”，声音很快被风吹散。

苏州钢铁厂的家属区在城西，一片灰扑扑的筒子楼和平房。庄家老两口和庄赶美一家，就挤在当年分给庄父那套不到四十平米的两居室里。

房子是青砖的，墙皮有些剥落，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弥漫着公共厨房传出的混杂气味。

庄超英停好车，拎着年礼，黄玲抱着孩子牵着图南，一家人过去敲门。

门是庄赶美开的，他穿着件半新的劳动布工装，袖口有些油渍，看见大哥一家，脸上露出笑，侧身让开：“大哥大嫂来了，快进来，外面冷。”

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只靠一个烧煤球的小炉子取暖，烟雾有些呛人。

庄父坐在靠炉子最近的一张旧藤椅里，腿上盖着条旧毯子，手里拿着份苏州日报，见他们进来，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庄母正在小厨房里忙活，闻声探出头，目光先飞快地扫过庄超英手里拎的东西，脸上这才堆起笑：“哎呀，可算来了，路上冻坏了吧？超英快把东西放下，黄玲啊，把孩子们带过来暖和暖和。”

话是热情的，但那热情里透着一种习惯性的打量和计算。黄玲笑着应了，先小心翼翼地把睡着的庄筱婷放在里屋唯一一张大床上（那是庄父庄母的床），盖好小被子，然后才带着庄图南出来，叫他喊人。

“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庄图南挨个叫了一遍。

庄母拉过他，摸了摸他的手：“哎哟，小手冰凉的。图南长高了点。”语气还算温和，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转向了正在和庄超英说话的庄赶美，以及厨房里正在煮着的、飘出肉香的锅。

“赶美，快给你哥倒杯热水。超英啊，你们厂里今年年终奖发了多少？听说教师年底有补助？”庄父放下报纸，慢悠悠地开口，眼睛却没看大儿子，而是看着炉子里的火苗。

庄超英有些局促地搓了搓冻僵的手：“爸，补助不多，就十块钱。还得过年用……”

“十块也不少了。”庄父打断他，“你是大哥，又在城里教书，见识广，路子宽。不像你弟弟，在车间里，三班倒，辛苦不说，工资也死。”他顿了顿，看了眼正在逗弄自己三岁儿子的庄赶美媳妇，“你侄子马上上小学了，开销也大。你当大伯的，有时候也该多帮衬着点，毕竟是一家人，血脉连着。”

这话说得不重，但意思很清楚。黄玲正在帮庄母剥蒜，听到这话，手微微顿了一下，没抬头。庄超英含糊地应了一声：“嗯，我知道。”

午饭还算丰盛，明显是精心准备过的，有一条红烧鱼、一碗红烧肉、一大盆白菜粉丝炖豆腐，还有咸肉炒大蒜。但吃饭时的座次和分配，就显出了微妙的差别。

最好的位置——靠近炉子和红烧肉的位置，自然是庄父、庄母，以及庄赶美一家三口（他们的小儿子被抱在怀里）。

庄超英一家被让到稍微靠边、有些漏风的位置。庄母热情地给庄赶美夹肉：“赶美上班累，多吃点。”又给孙子夹鱼肚子上的肉：“来，宝贝吃鱼，刺少。”对庄超英和黄玲，只是招呼：“吃啊，别客气。”对图南，夹了一筷子粉丝：“图南也吃。”

那碗红烧肉，大半进了庄赶美父子和小孙子的碗里。庄超英只夹了两块，一块给了图南，一块想给黄玲，黄玲轻轻摇头，自己夹了块豆腐。她心里明白，这肉恐怕还是用他们带来的那条带鱼和一部分肉票，加上赶美家的份额凑的，但做饭的是婆婆，分配权自然在她手里。

饭桌上，话题也主要围绕庄赶美的工作（钢铁厂最近的生产任务）、他儿子的聪明可爱，以及对远在贵州下乡的妹妹庄桦林的担忧和想念（“那孩子苦啊，也不知道过年能不能吃上一口肉”）。

对庄超英的工作，只是简单问了句“学生听话不？”，对黄玲在棉纺厂的辛苦、对两个孙辈的具体情况，几乎没怎么提及。仿佛大儿子一家是背景板，是来“进贡”和听候家族事务通报的。

午饭后，庄母拉着黄玲收拾碗筷，进了狭小油腻的厨房。水冰凉，洗洁精是稀缺货，只能用热水和抹布勉强擦。

庄母一边擦着灶台，一边似无意地说：“黄玲啊，不是妈说你，超英那工资，你可得管管。他心善，耳根子软，自己兄弟开口，哪有不应承的？你们在城里，双职工，怎么也比赶美他们宽裕些。你看这房子，挤得转不开身，赶美家孩子大了，总得有个自己的地方……”

黄玲默默地刷着碗，冷水刺骨，心里更冷。她知道，婆婆这话既是说给现在听，也是为以后可能的“开口”做铺垫。偏心是明摆着的：小儿子接了班，守在身边，生了孙子，自然更得疼爱。大儿子当年分配外地，靠自己调回来，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似乎就成了“外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成了家族里那个应该出力、应该奉献的“能者”。

庄筱婷在里屋的大床上醒来，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昏暗房间低矮的天花板。外间传来隐约的、属于过年特有的喧闹声，但似乎隔着一层什么，并不真切温暖。

她能闻到空气中陈旧家具、煤烟和残留饭菜的味道，也能感受到这个空间里某种微妙的、令人不安的张力。奶奶进来拿东西，看见她醒了，俯身看了看，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说了句“醒了？挺乖”，就又出去了。那触碰有点凉，有点敷衍，远不如妈妈的手温暖轻柔，更不如外婆的小心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