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配音乐:放你在心里
杨博文X张桂源
父亲的樟木箱在阁楼上搁了二十多年,打开时木头发潮的气味混着樟脑香涌出来,呛得张桂源咳了两声。箱底压着个铁盒子,锁早就锈死了,他用螺丝刀撬开,里面掉出叠泛黄的奖状、半块断了弦的口琴,还有个牛皮纸信封——边角磨得卷了毛,邮票是1998年的长江三峡,邮戳上的日期模糊得只剩“7月16日”,寄信人地址是邻市的第三中学,名字是“杨博文”。
张桂源的手指猛地顿住。指腹蹭过那三个字,纸页薄得像蝉翼,却重得让他喘不过气。他坐在阁楼的旧藤椅上,阳光透过老虎窗斜斜照进来,在信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二十三年了,他几乎要忘了这个名字怎么写,却还记得十七岁那个夏天,杨博文趴在课桌上写作业,阳光透过爬山虎的缝隙落在他后颈,晒出层薄薄的绒毛,他用笔杆轻轻戳了戳那片绒毛,杨博文回过头,眼睛亮得像盛了星星:“桂源,这道数学题你会吗?”
信封里装着三张方格信纸,纸页边缘已经发脆,有些地方被水渍晕得发皱,像是被人攥在手里捂了很久。第一行字是“桂源,展信安”,字迹清瘦,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工整,只是“安”字的最后一笔微微颤抖,墨点在纸页上洇出个小圈。
“今天是我转学的第三周,新教室的后窗也有爬山虎,只是叶子比我们学校的小些。同桌是个戴眼镜的女生,下课总在做题,不像你,总爱拽我去操场看云。昨天数学小测我考了78分,老师说进步很大——要是你在,肯定会拍着我肩膀喊‘杨博文你开窍了’,然后抢我的作业本去抄。”
张桂源的指腹拂过“抢作业本去抄”那行字,喉结发紧。他想起高三那年的晚自习,杨博文总把数学作业本往他这边推,笔尖在“三角函数”那页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这道题我做了半小时,给你抄,下次请我吃馄饨。”巷口那家馄饨店的老板总爱多给他们加半勺辣椒油,杨博文不能吃辣,却每次都抢着要,然后辣得直吐舌头,眼泪汪汪地把碗推给他:“太辣了,你替我吃。”
信纸翻到第二页,字迹开始潦草,墨色也深了些,像是写得很急。“上周我去医院复查,医生说要住院。病房窗外有棵梧桐树,叶子黄了大半,风一吹就往下掉,像蝴蝶。我妈偷偷哭了好几回,我假装没看见。对了,我把你送我的那只蓝色水笔带来了,笔杆上的漆掉了块,露出里面的金属,硌得慌,可我还是爱用——写作业的时候握着它,就好像你还坐在我旁边,用笔杆敲我的脑袋说‘又走神了’。”
蓝色水笔。张桂源猛地站起身,撞得藤椅发出“吱呀”的响。他冲下楼,在书房最底层的抽屉里翻了半天,终于摸出个铁制铅笔盒。盒盖锈得开不了,他用蛮力掰断搭扣,里面躺着几支断芯的铅笔,还有支蓝色水笔——笔杆上果然掉了块漆,露出的金属上,有个浅浅的牙印。那是高三下学期,杨博文借他的笔用,紧张时就咬笔杆,他当时还笑他:“再咬,笔都要被你吃了。”
第三页信纸的边角被揉得发皱,有些字被水渍晕得只剩个轮廓。“医生说要去国外治疗,可能要走很久。我妈收拾行李时,把你送我的那只千纸鹤放进了箱子——就是你用糖纸折的那只,翅膀有点歪,我却一直夹在语文书里。桂源,你还记得巷口的馄饨店吗?上次路过,老板说要涨价到三块钱一碗了。等我回来,我们再去吃好不好?你还像以前那样,把碗里的香菜都挑给我。”
“还有……”
后面的字迹被晕得彻底看不清了,只剩下几个模糊的笔画,像是“我”“你”“很”,又像是“别”“忘”“记”。张桂源把信纸贴在脸上,纸页的糙感蹭着皮肤,带着股陈旧的霉味,却让他突然想起杨博文的味道——夏天时,他身上总有股洗衣粉的清香,混着汗水的微咸;冬天时,就裹着股烤红薯的甜香,那是他总在课间跑出去买的,然后掰一半塞给他,烫得他直搓手。
他想起转学那天,火车站的广播里放着《祝你一路顺风》。杨博文背着个蓝色书包,站在车厢门口,探出头朝他挥手。风把他的校服外套吹得鼓起来,像只快要飞走的鸟。“桂源!我会写信给你!”他喊得很大声,声音却被火车的鸣笛声盖了过去。他从书包里摸出个东西,用力扔给他。是只千纸鹤,用橘子味的糖纸折的,翅膀上用圆珠笔写着个小小的“安”字。
他当时蹲在地上捡千纸鹤,等站起来时,火车已经开动了。杨博文还在挥手,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个小黑点。他以为他们有的是时间,以为信会像雪片似的飞来,以为下次见面,还能笑着抢一碗馄饨。可后来,父亲突然病倒,他每天在医院和学校之间奔波,杨博文的第一封信寄来的时候,他正在给父亲擦身,随手放在了床头柜上。再后来,信被母亲收进了抽屉,他忙着高考,忙着填志愿,忙着毕业后找工作赚钱给父亲治病,忙得把那个站在火车门口挥手的少年,渐渐埋进了记忆的最深处。
“爸,”张桂源的声音发哑,他蹲在父亲的遗像前,把信纸放在相框下,“您是不是早就看到这封信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遗像上的父亲笑得温和,却没有回答。他后来才知道,父亲住院时,杨博文的父母曾来探望过,说杨博文病情恶化,想知道他的消息。父亲怕影响他高考,便说他去外地集训了,地址换了,收不到信。
他托了所有能托的人,辗转找到杨博文当年的同桌。电话接通时,对方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博文……走了。在国外待了不到半年,白血病复发,没抢救过来。”
“他走前,总说有封信没寄到。”同桌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说,高三那年的毕业典礼,他本来想跟你说句话的。那天你在操场打篮球,他站在看台下等了很久,手里攥着个信封,直到散场都没敢递出去。”
毕业典礼。张桂源的眼前突然闪过画面:那天的阳光很烈,他打完球,满头大汗地往教室走,看见杨博文站在看台下,手里攥着个东西,见他过来,慌忙背过手。“有事吗?”他当时随口问了句。杨博文的脸突然红了,挠了挠头说:“没、没事,就是想告诉你,我明天就要走了。”
原来那时候,他就想对他说了。
张桂源买了张去邻市的火车票。第三中学早就翻新了,原来的教学楼被推平,改成了塑胶操场。他站在操场中央,阳光晒得地面发烫,却暖不了膝盖的凉意。他想起高三那年的体育课,杨博文跑八百米,跑到最后一圈时摔了一跤,膝盖擦破了皮,却还是爬起来接着跑。他当时骂他傻,他却笑着说:“不想半途而废。”
他又去了巷口。馄饨店果然不在了,改成了家便利店。他站在店门口,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突然觉得眼睛发涩。便利店的玻璃门上,映出他的影子——头发白了大半,眼角有了皱纹,再也不是那个能在操场上跑三圈不喘气的少年了。
他走进便利店,买了碗速食馄饨,又买了瓶橘子味的汽水。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用开水泡了馄饨,热气模糊了玻璃。馄饨煮得烂糟糟的,远没有当年的味道。他舀起一个,却突然想起杨博文总爱把碗里的馄饨夹给他,自己只喝汤。“我不爱吃馅,”他总这么说,可他分明看见,他把最后一个馄饨放进嘴里时,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
汽水的瓶盖拧开时,发出“噗”的响。橘子味的气泡在舌尖炸开,有点涩,像十七岁那个夏天,杨博文站在看台下,攥着信封的手,微微发颤。
张桂源把那三张信纸小心翼翼地夹在相册里。相册的第一页,是张老照片:十七岁的他和杨博文坐在槐树下,他咧着嘴笑,露出颗虎牙;杨博文靠在他肩上,眼睛弯成了月牙,校服的袖子挽起来,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串他送的红绳——那是他用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买的,据说能保平安。
照片的边角已经泛黄,可他还是能清晰地想起,拍照那天,杨博文的手指偷偷勾了勾他的手心,像只怯生生的猫。他当时以为是风吹的,现在才明白,有些心意,早就藏在了最笨拙的触碰里。
只是太晚了。
风从便利店的门缝里钻进来,吹得相册页轻轻翻动。张桂源拿起那只糖纸折的千纸鹤,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纸页的脆响里,他仿佛又听见了火车的鸣笛声,听见那个少年在风里喊:“桂源!我会写信给你!”
可信来了,他却错过了二十年。
就像有些人,一旦转身,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