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配音乐:陈粒《虚拟》
朱志鑫第一次注意到苏新皓,是在旧城区的钟表修理铺。
那天傍晚下着碎雨,他替外婆来取修了半月的座钟,推开门时,风铃没响——大概是线断了。铺子里昏黄的灯照着满墙的齿轮,空气里飘着松节油和铁锈的味道,苏新皓就蹲在柜台前,指尖捏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螺丝,正往一座古董怀表里嵌。
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细得像易碎的瓷。听见动静也没抬头,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倒是指缝间漏出的怀表表盘,在灯光下转着圈儿闪,像落了颗星星。
“老板,取钟。”朱志鑫把取货单放在柜台上,目光没挪开。
苏新皓这才抬头,指尖的螺丝没拿稳,“叮”一声掉在木柜缝里。他“呀”了声,慌忙去抠,指尖蹭红了也没够着,只好抬头朝朱志鑫笑了笑,声音软乎乎的:“老板出去了,我帮你找。”
他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像是蹲久了腿麻。朱志鑫下意识伸手想去扶,却见他已经稳住了身子,转身往铺子深处走。货架上摆着各式钟表,有的指针还在走,有的早停了,他在其中穿梭,背影轻得像能被风吹走,衬衫后颈处有块洗不掉的浅黄污渍,像不小心溅上的夕阳。
朱志鑫靠在柜台边等,目光扫过他刚才蹲过的地方。柜缝里的螺丝还亮着,他伸手一抠就拿了出来,捏在指尖转了转。金属冰凉,倒比他想象中沉。
“是这个吗?”苏新皓抱着座钟出来,怀里还夹着本厚厚的旧书,封皮是磨破的棕色皮革。座钟的玻璃罩擦得锃亮,指针卡在三点十四分,正是外婆说的停摆时间。
“嗯。”朱志鑫把螺丝放在他手边,“掉这儿了。”
苏新皓低头看见螺丝,眼睛亮了亮,连忙捏起来往怀表里塞,这次倒是顺利。他把怀表合上,链绳缠在手腕上,才接过朱志鑫递的钱,指尖碰了碰,像碰着块冰,苏新皓瑟缩了一下,飞快收回手,把钱塞进抽屉时,朱志鑫瞥见抽屉里躺着张医院的缴费单,日期是上周。
“谢谢。”苏新皓把座钟往他面前推了推,又低头去翻那本旧书,书页哗啦啦响,“老板说这钟的摆锤松了,我帮你紧过了,应该能再走几年。”
朱志鑫没接钟,反而指了指他手腕上的怀表:“这表是你的?”
“不是。”苏新皓摸了摸怀表壳,眼神软下来,“是一位先生寄修的,说等他回来取。”
“等多久了?”
“不知道。”他笑了笑,嘴角弯出个浅弧,“老板说,有些表要等的人,可能永远不会来。”
雨还没停,朱志鑫抱着座钟出门时,听见身后风铃响了——苏新皓不知什么时候找了根红绳,把风铃重新系上了。他回头看了眼,苏新皓又蹲回柜台前,这次是在擦一座落地钟的玻璃,灯光落在他发顶,像撒了层糖霜。
之后朱志鑫总找借口往铺子里跑。有时是“钟又慢了”,有时是“想看看有没有旧怀表卖”,苏新皓每次都认真接待,要么蹲在柜台前替他调钟,要么搬个小板凳陪他翻货架,话不多,却总笑着听他说。
他渐渐知道苏新皓是孤儿,被修表铺老板捡来养大,高中毕业后没上大学,留在铺子里帮忙。老板去年查出来肺癌,大部分时间在医院,铺子基本靠他撑着。他还知道苏新皓怕黑,每天关铺后要把所有能亮的小灯都开着;知道他喜欢吃巷口的桂花糕,每次买两块,自己吃一块,留一块放在老板的空座位上;知道他手腕上的怀表,是老板年轻时救过的一位旅客留下的,说好了十年后回来取,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杳无音信。
“你说,他会不会忘了?”一次朱志鑫又来,看见苏新皓在给怀表上弦,轻声问。
苏新皓把表贴在耳边听了听,摇摇头:“说不定是路上出事了,或者……记不清地址了。”他顿了顿,抬头看朱志鑫,眼睛里像落了雨,“朱哥,你说人会不会突然就忘了自己要做的事啊?”
朱志鑫喉结动了动。他没回答,反而从口袋里摸出块桂花糕,是刚才路过巷口买的,还热乎着:“刚出锅的,甜。”
苏新皓眼睛亮了,接过去小口咬着,嘴角沾了点糕粉。朱志鑫伸手想替他擦掉,手伸到一半又停了,转而摸了摸他的头发,软乎乎的,像他抱过的那只流浪猫。
“朱哥,”苏新皓突然含糊地说,“你是不是对我太好了?”
朱志鑫手一顿。
“老板说,不能平白受别人的好。”他把最后一口桂花糕咽下去,指尖绞着衬衫下摆,“你要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直接说就行。”
朱志鑫笑了笑,收回手插进口袋,指尖攥着枚螺丝——是上次从柜缝里抠出来的那枚,他一直没丢。“没什么事,”他说,“就是觉得你这儿清静,比家里好。”
他没说假话。朱家家大业大,规矩也多,父亲总说他“心野”,逼他学金融,学管理,可他偏喜欢捣鼓机械,喜欢旧东西。只有在这铺子里,闻着松节油的味道,看苏新皓低头修表的样子,他才觉得浑身松快。
秋末时老板走了。
那天朱志鑫来铺子里,看见苏新皓坐在老板的藤椅上,怀里抱着那本棕色皮革的旧书,眼睛红得像兔子。铺子里没开灯,只有窗外的夕阳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朱哥。”他看见朱志鑫,声音哑得厉害。
朱志鑫走过去,没说话,只是蹲下来,把脸埋在他膝头。苏新皓的手搭在他头上,轻轻拍着,像在哄一只受了委屈的狗。
“老板走的时候说,让我把铺子卖了,去读大学。”苏新皓的声音飘在空气里,轻飘飘的,“可我不想卖,这是老板的家啊。”
“不卖。”朱志鑫抬头,眼眶也红了,“我出钱,把铺子盘下来,你接着开。”
苏新皓愣了愣,摇摇头:“不行,那太多钱了。”
“不多。”朱志鑫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指节因为总拧螺丝,有些变形,“就当……我入股了。以后我来当老板,你当掌柜的,行不行?”
苏新皓看着他,看了很久,突然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砸在朱志鑫手背上,烫得很。
铺子没卖。朱志鑫跟家里吵了一架,把自己的积蓄全拿出来,又偷偷典当了块父亲给的手表,凑够了钱把铺子盘了下来。他没告诉苏新皓这些,只说“家里同意了”,苏新皓信了,每天照旧修表,只是脸上的笑多了些,偶尔会把朱志鑫的名字刻在修好的表背面,很小的字,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冬天来得快,第一场雪落的时候,铺子里生了个小炭炉。苏新皓把怀表放在炉边烤,怕冻着,朱志鑫就坐在炉边看他修表,偶尔递块擦表布,或者替他倒杯热水。
“朱哥,”苏新皓突然说,“那怀表走快了。”
朱志鑫凑过去看,怀表的指针确实比墙上的挂钟快了两分钟。“是不是该调调了?”
“嗯。”苏新皓拿出小镊子,小心翼翼地拆表盘,“老板说,表走快了,是因为等的人要来了。”
朱志鑫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的侧脸。雪落在窗上,沙沙响,炭炉里的火星跳着,暖得很。他突然觉得,要是能一直这样,也不错。
可安稳日子没过多久,朱志鑫的父亲找来了。
那天朱志鑫正在学校上课,接到铺子里邻居的电话,说有个穿西装的男人在铺子里闹,苏新皓被推倒了。他逃课往回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铺门口,看见父亲正站在柜台前,手里捏着那本棕色皮革的旧书,脸色铁青。
苏新皓蹲在地上,额头磕破了,正用袖子擦血,看见朱志鑫回来,眼睛亮了亮,又立刻低下头,不敢看他。
“朱志鑫!”朱父把书摔在柜台上,声音像炸雷,“我让你在学校好好读书,你倒好,跑到这种地方来鬼混!还把铺子盘下来?你是不是疯了!”
“爸,你别骂他。”朱志鑫冲过去把苏新皓扶起来,替他擦额头的血,手都在抖,“是我要盘的,跟他没关系。”
“跟他没关系?”朱父冷笑一声,指着苏新皓,“要不是他勾着你,你能变成这样?我告诉你,这铺子必须卖,你现在就跟我回家!”
“我不回!”朱志鑫把苏新皓护在身后,“这是我的事,你别管。”
“我不管?”朱父气得发抖,“我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跟个穷小子在这种破地方耗着的!你要是不跟我走,就别认我这个爹!”
苏新皓突然从朱志鑫身后站出来,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声音很轻,却很清楚:“朱哥,你回去吧。”
“新皓,你别听他的。”
“我没听他的。”苏新皓抬头看朱父,眼睛里没怕,只有平静,“叔叔,铺子我会卖,朱哥也会回去读书。您别生气。”
朱志鑫猛地回头看他:“苏新皓!”
“朱哥。”苏新皓朝他笑了笑,跟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只是嘴角没弯起来,“你得好好读书啊。”
那天朱志鑫最终还是被父亲拉走了。他挣扎着回头,看见苏新皓站在铺门口,雪落在他发上,肩上,像要把他埋了。他想喊他的名字,却被父亲捂住了嘴,塞进了车里。
回去后朱志鑫被禁了足,手机被收了,家里的佣人看着他,连窗户都锁死了。他试过绝食,试过翻墙,都没用。父亲每天来跟他说大道理,说“你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我是为你好”,他不听,只是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雪,想起铺子里的炭炉,想起苏新皓低头修表的样子,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喘不过气。
年后开春,朱志鑫终于找到了机会。他趁佣人送饭的时候,把人锁在了房间里,翻窗跳了出去,摔在花园里,膝盖磕破了也没顾上,一路跑着往旧城区去。
铺子里的风铃还在响,只是换了根新的蓝绳。朱志鑫推开门,愣住了。
铺子里空荡荡的,货架上的钟表都没了,墙上的齿轮被摘了,地上扫得干干净净,只有柜台前的藤椅还在,上面放着那本棕色皮革的旧书,和那只怀表。
朱志鑫走过去,拿起怀表。表壳擦得锃亮,背面刻着两个小字:“等你”。是苏新皓的笔迹,歪歪扭扭的,却很认真。
书里夹着张纸条,也是苏新皓写的:
“朱哥,铺子我卖了,钱留给老板的医院了。怀表我调准了,它会等你,我也会。你好好读书,等你回来,我教你修表。”
没写地址,没写联系方式,只有最后一句:“我在你常去的那棵梧桐树下等你。”
朱志鑫攥着纸条,眼泪掉在怀表上,晕开一小片水渍。他想起铺子里的风铃,想起桂花糕的甜味,想起苏新皓软乎乎的声音,突然笑了。
他把怀表揣进怀里,转身往外跑。
旧城区的梧桐树种在河边,朱志鑫跑过去时,看见苏新皓正坐在树下,手里拿着枚螺丝,在阳光下看。他穿了件新的白衬衫,头发长了些,被风吹得动。
“苏新皓!”朱志鑫喊他。
苏新皓回头,看见他,眼睛亮了,像落了星星。他站起来,朝他跑过来,跑着跑着,突然踉跄了一下,朱志鑫连忙冲过去扶住他,才发现他的腿上绑着绷带。
“怎么弄的?”朱志鑫皱着眉问。
“没事。”苏新皓笑了笑,把手里的螺丝递给她,“上次掉在柜缝里的,我找着了。”
朱志鑫接过螺丝,捏在指尖,和那枚他一直没丢的放在一起。两只螺丝,一样的冰凉,一样的沉。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朱志鑫问。
“怀表告诉我的。”苏新皓摸了摸他怀里的怀表,“它说,等的人,总会来的。”
河边的风吹着,梧桐树叶沙沙响。朱志鑫把苏新皓搂进怀里,很紧,像要把他揉进骨血里。
“苏新皓,”他轻声说,“以后别再等了。”
“不等了。”苏新皓把脸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的,“以后我跟着你走。”
怀表在怀里轻轻跳着,指针滴答响,像是在数着时光。朱志鑫低头,看见苏新皓的发顶,在阳光下泛着软乎乎的光。他想,原来有些等待,从来都不是空的。就像那座旧怀表,就像这个少年,终究还是等来了属于他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