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抵苏州码头时,正赶上一场秋雨。淅淅沥沥的雨丝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倒让这平江路更添了几分诗意。苏姑娘带着明远穿过雨巷,来到烟雨阁后院,指着一间爬满青藤的小屋道:“家祖母说,当年阿鸾姑娘就住在这里,住了整整三年。”
小屋的门是梨木做的,门楣上刻着半朵玉兰,与听竹轩窗棂上的图案正好相配。苏姑娘推开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木床、一张绣架,墙角堆着几个落满灰尘的木箱。
“这是家祖母特意留着的,说万一阿鸾姑娘回来,还有个念想。”苏姑娘拂去绣架上的蛛网,绣架上竟还绷着半块素绫,上面用银线绣了只小小的鸾鸟,翅膀只绣了一半,针脚与沈清辞如出一辙。
明远的心猛地一跳:“这是阿鸾姑娘绣的?”
“嗯。”苏姑娘点头,“家祖母说,阿鸾姑娘来的时候才十岁,总爱跟着她学绣活,尤其喜欢绣鸾鸟,说那是哥哥教她的,‘鸾鸟成双,兄妹不相忘’。”
两人打开墙角的木箱,里面全是阿鸾的旧物:几件洗得发白的布裙,一本翻烂的《女诫》,还有一个布偶,布偶的衣角绣着个小小的“晏”字。最底下的箱子里,藏着一叠信,信封上写着“致阿鸾妹”,落款是“兄 晏之”。
明远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信纸已经泛黄,字迹却依旧清晰:
“阿鸾吾妹:
见字如面。兄已抵扬州,此地雨多,与苏州相似,只是少了你的笑声。赵贼势大,兄暂不能接你回府,你且在苏家安心住下,听苏先生的话,莫要淘气。
前日见一绣坊,有你爱吃的松子糖,已托人送去。待事了,兄带你去平山堂看芍药,去瘦西湖泛舟,好不好?
兄 晏之 手书”
信的背面,有一行稚嫩的小字,是阿鸾的笔迹:“哥哥,阿鸾会绣鸾鸟了,等你回来给你看。”
明远看着那行小字,眼眶发热。他想起小石头说的,梦里的公子总说“妹妹抢他的墨玩”,想来这对兄妹的感情,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深厚。
“后来呢?阿鸾姑娘为何离开了?”明远问。
苏姑娘叹了口气,从箱底取出一张泛黄的字条,是苏先生的笔迹:“道光二十三年冬,阿鸾染时疫,高烧不退,梦中总喊‘哥哥’。为寻良医,送其往杭州姨母家,此后再无音讯。”
时疫?明远忽然想起顾晏之的绝笔信里,从未提过妹妹,难道他根本不知道阿鸾染病之事?还是知道了,却因自身难保,无力顾及?
“家祖母说,那年冬天,顾公子正在扬州查案,被赵承煜盯得紧,根本没法送信。等他后来想起阿鸾,派人去杭州时,姨母家早已人去楼空,说是搬去了关外。”苏姑娘的声音带着怅惘,“这成了家祖母一辈子的遗憾。”
明远把信小心收好,目光落在那半只鸾鸟绣品上。他忽然注意到,鸾鸟的翅膀上,用金线绣了个极小的“杭”字,像是后来补绣的。“这‘杭’字,会不会是阿鸾姑娘留下的线索?”
苏姑娘凑近一看,果然有个“杭”字,针脚比其他地方松散,显然是匆忙绣上去的。“难道她去杭州后,还想着回来?”
两人决定,去杭州一趟。
杭州的姨母家住在西湖边的一条老巷里,如今已是一家茶馆。茶馆老板是个白发老者,听说明远来意,叹了口气:“你们说的阿鸾姑娘,我认得。她当年病好后,在这里住了半年,总坐在窗边绣鸾鸟,说要等哥哥来接她。”
“那她后来去了哪里?”
“被一个穿官服的人接走了,说是她哥哥的朋友。”老者回忆道,“走的那天,她哭得很凶,把一个绣着鸾鸟的荷包塞给我,说‘若哥哥来找我,就把这个给他’。”
老者从柜台下取出一个褪色的荷包,上面的鸾鸟绣得栩栩如生,翅膀上同样有个“杭”字,只是旁边多了个“北”字。
“北?难道她去了北方?”明远喃喃道。
“那官服上绣着孔雀补子,像是京城来的。”老者补充道,“听说是去了顺天府。”
顺天府,就是现在的北京。明远和苏姑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心——无论多难,都要找到阿鸾。
离开杭州前,明远去了西湖边的断桥。雨雾中,断桥若隐若现,像极了顾晏之和阿鸾被生生隔断的兄妹情。他想起阿鸾绣的鸾鸟,想起顾晏之信里的“鸾鸟成双”,忽然明白,沈清辞为何总在绣品里藏“鸾”字——她是在替顾晏之,守护这份兄妹情。
回苏州的船上,明远把阿鸾的荷包放在顾晏之的诗稿旁。荷包上的鸾鸟仿佛活了过来,在月光下振翅欲飞。他知道,前路或许漫长,但只要能找到阿鸾,告诉她哥哥从未忘记她,告诉她哥哥的冤屈已雪,便不算辜负这段深埋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