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那日,扬州城的大街小巷都飘着菊香。翰墨书坊的小园里,明远正和苏姑娘一起整理顾晏之的诗稿。自毒墨案后,苏姑娘便常来扬州,有时是为了帮明远核对史料,有时只是为了在纪念馆里坐上半日,看那方玉兰帕在风中轻轻颤动。
“这卷诗稿的纸页边缘,好像有字。”苏姑娘忽然指着一卷泛黄的诗稿道。那是顾晏之早年的作品,纸页脆薄,边角已有些残破。
明远凑过去,借着窗棂透进的天光细看,果然在页边的空白处,发现几行用淡墨写的小字,像是随手记下的杂感:“清辞言,重阳宜簪菊,谓‘此花不与群花斗,独抱幽贞待雪来’。明年此时,当采东篱菊,为她簪发。”
字迹是顾晏之的,笔锋里带着少年人的温柔,想来是刚认识沈清辞时写下的。明远的心轻轻一颤——重阳簪菊,这是他们未完成的约定。
“我们去采菊吧。”苏姑娘的声音带着一丝怅惘,“去平山堂,替他们完成这个约定。”
平山堂的菊花开得正好,白的似雪,黄的如金,簇拥在石阶两侧,远远望去,像铺了一地锦绣。明远和苏姑娘提着竹篮,沿着当年顾晏之和沈清辞走过的路,细细采摘着品相最好的菊花。
“你看这朵。”苏姑娘摘下一朵墨菊,花瓣紫黑如缎,“沈姑娘日记里写过,她最爱墨菊,说‘墨色如君笔,藏着万千意’。”
明远接过墨菊,放在鼻尖轻嗅,果然有股清冽的香气,不似寻常菊花那般张扬。“顾公子的诗里也提过,‘墨菊簪发间,胜过万点胭’。”
两人一边采菊,一边轻声念着那些散落的诗句,仿佛顾沈二人就走在前面,笑着回头等他们。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落在菊花上,也落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竟让人忘了这是深秋。
采满一篮菊花,他们提着篮子来到顾晏之和沈清辞的坟前。坟头的青草已染上秋霜,墓碑被雨水冲刷得愈发温润,“顾公晏之”与“沈氏清辞”八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明远将菊花分成两束,轻轻放在墓碑前。苏姑娘取出随身携带的锦囊,里面装着些晒干的艾草和薰衣草,是汀兰特意配制的,说能安神。“顾公子,沈姑娘,今日重阳,我们来给你们簪菊了。”
她拿起一朵墨菊,想象着沈清辞的发式,轻轻插在墓碑前的泥土里,又取一朵黄菊,放在顾晏之的墓碑旁:“这是你们当年说好的,可不能食言。”
明远在一旁铺开宣纸,研好徽墨,提笔写道:“重阳菊开,代君簪发。此生未竟,来世再约。”字迹虽不及顾晏之洒脱,却也带着几分郑重。
写完,他将纸焚在坟前,纸灰随着风轻轻扬起,像一群白色的蝶,绕着菊花飞了几圈,才缓缓散去。
“你说,他们能看见吗?”苏姑娘轻声问,指尖拂过冰凉的墓碑。
“会的。”明远望着远处的瘦西湖,湖面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地碎金,“你看那湖里的倒影,像不像他们当年坐船时的模样?”
苏姑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见湖中有画舫驶过,船头立着一对青年男女,男子白衣胜雪,女子素裙如莲,正相视而笑,像极了画里的顾沈二人。
两人站在坟前,看着那对男女渐渐远去,一时无话。风穿过松林,带来阵阵菊香,混着泥土的气息,让人心里安宁。
“明远,我想在纪念馆里设个‘菊香阁’。”苏姑娘忽然说,“专门陈列与他们相关的时令物件,春日的玉兰,夏日的荷叶,秋日的菊花,冬日的红梅。让每个来的人都知道,他们的故事,在四季里流转,从未褪色。”
明远点头:“好。还要把他们未说出口的约定都写下来,贴在阁里。比如‘平山堂看芍药’,‘瘦西湖听风’,‘烟雨阁染布’……”
“还有‘苏州看石榴’。”苏姑娘笑着补充,眼里的泪光在阳光下闪着光。
回去的路上,他们路过听竹轩。院门外不知何时挂了一串晒干的菊花,想来是附近的百姓挂的,说能辟邪。明远推开门,见窗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陶瓶,里面插着几朵刚摘的墨菊,瓶身上用红漆写着“清辞”二字,字迹稚嫩,像是孩童写的。
“定是巷口的小石头。”明远笑道。小石头是个孤儿,常来纪念馆帮忙,听了顾沈二人的故事,总说要给他们“送花”。
苏姑娘拿起陶瓶,轻轻嗅了嗅:“你看,总有人记得他们。”
是啊,总有人记得。
重阳节过后,“菊香阁”真的在纪念馆里落成了。开业那天,汀兰特意从苏州赶来,带来了她亲手绣的菊纹屏风,屏风上题着“相思无尽,岁岁年年”。小石头抱着一束野菊花,非要放在顾晏之的诗稿旁,说“顾先生会喜欢的”。
扬州城里的百姓纷纷前来,有人带来自家种的菊花,有人献上亲手写的诗,还有个老绣娘,带来了一幅未完成的“双菊图”,说要接着沈清辞的针脚绣完。
明远站在阁里,看着这热闹的景象,忽然想起周掌柜说的话:“真正的怀念,不是流泪,而是把他们的样子,活在自己的日子里。”
他走到那方玉兰帕前,帕子上的刺字在烛光下依旧清晰。窗外的菊香飘进来,落在帕子上,像是在轻轻亲吻那行“兰烬燃尽,相思不灭”。
夜色渐深,纪念馆里的人渐渐散去。明远和苏姑娘提着灯笼,最后检查门窗。走到“菊香阁”时,见月光透过窗棂,落在那幅“双菊图”上,图中的墨菊与黄菊相依相偎,在月光下仿佛活了过来。
“你听。”苏姑娘忽然停下脚步。
明远侧耳细听,风中传来隐约的笛声,是《折杨柳》,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暖意,像是有人在轻轻哼唱:
“菊花开遍平山堂,
故人不在笛声扬。
相思化作阶前露,
一夜秋风一夜香。”
笛声绕着纪念馆,绕着听竹轩,绕着扬州城的万家灯火,久久不散。明远知道,那是顾晏之和沈清辞在回应——他们听见了,看见了,也感受到了。
这世间的离别或许注定,但深情从未走远。它藏在诗稿里,绣在帕子上,开在菊花中,活在每个记得他们的人心里,岁岁年年,不曾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