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清晨,天难得放了晴。沈清辞换了件月白色的素裙,外罩一件浅碧色的褙子,头发简单挽成一个堕马髻,只簪了一支玉兰花簪——正是她前几日画中那枝玉兰的模样。她对着铜镜照了照,镜中的女子眉眼清丽,只是眼底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
“小姐,真要去吗?”汀兰替她理了理衣襟,满脸担忧,“那赵府的人说不定就在暗中盯着,若是被他们瞧见您和顾公子见面,怕是会惹祸上身。”
沈清辞拿起放在桌上的竹篮,里面装着两碟刚做好的杏仁酥,是她连夜烤的。“既已约好,怎能失约?再说……我总觉得顾公子不是寻常人,或许他真能有办法。”话虽如此,心里却也七上八下。她不知道自己这一去,是跳出樊笼,还是踏入更深的漩涡。
“我跟您一起去!”汀兰攥紧了拳头,“若是那顾公子敢耍花样,我就……我就喊人!”
沈清辞被她逗笑了,点了点头:“好,你跟我一起去。”
两人出了锦绣巷,雇了辆乌篷船,沿着瘦西湖往平山堂去。船行碧波上,两岸的柳树绿得发亮,桃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在水面上,像撒了一层碎雪。沈清辞坐在船头,看着这春日盛景,心里的紧张稍稍缓解了些。
“小姐您看,那就是平山堂!”汀兰指着远处的飞檐翘角,兴奋地喊道。
沈清辞抬头望去,只见平山堂建在蜀冈之上,朱漆大门,琉璃瓦顶,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果然有几分“远山来与此堂平”的气势。船到码头,两人下了船,沿着石阶拾级而上,刚走到堂前,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廊下,背对着她们望着远处的湖面。
正是顾晏之。
他今日换了件藏青色的长衫,腰间依旧悬着那块羊脂玉佩,风吹起他的衣袂,竟有种遗世独立的清贵。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看见沈清辞,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像是春风拂过湖面,漾起层层涟漪。
“沈姑娘,你来了。”
“顾公子。”沈清辞走上前,把竹篮递过去,“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顾晏之接过竹篮,打开一看,见是两碟杏仁酥,酥皮层层叠叠,还冒着淡淡的热气,眼中的笑意更浓了:“多谢姑娘费心,我正好没吃早饭。”他引着她们走进堂内,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又让茶博士沏了上好的龙井。
“顾公子怎知我会来?”沈清辞捧着茶杯,指尖感受着茶水的温热。
“我相信姑娘不是失信之人。”顾晏之拿起一块杏仁酥,放进嘴里,细细品味着,“这酥饼做得极好,甜而不腻,带着杏仁的清香,比我在京城吃过的还要地道。”
沈清辞的脸颊微微发烫:“公子喜欢就好。”
三人一时无话,只有茶博士添水的声音,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沈清辞几次想提起赵府之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总觉得难以启齿。倒是汀兰沉不住气,把赵承煜强邀沈清辞入府绣屏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末了还气鼓鼓地补充:“那赵运使就是个无赖!小姐去了肯定没好果子吃!”
顾晏之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眉头也蹙了起来。他放下茶杯,看着沈清辞:“姑娘打算如何应对?”
沈清辞垂下眼帘,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家父已经应下了,我……怕是躲不过去了。”
“不能去。”顾晏之的语气斩钉截铁,“赵承煜此人,表面上是官宦子弟,实则心狠手辣,他父亲在朝中结党营私,他在扬州更是无恶不作。你若进了赵府,无异于羊入虎口。”
沈清辞的心一沉:“可我若不去,绣坊该如何自处?家父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此事交给我。”顾晏之看着她,眼神坚定,“三日之内,我保他赵承煜再也不敢来烦扰姑娘。”
沈清辞惊讶地抬起头:“公子有办法?”
顾晏之笑了笑,却没细说,只是道:“姑娘只需安心待在绣坊,其他的事不必操心。”他顿了顿,又道,“说起来,我还要多谢姑娘那日的素笺。”
沈清辞一愣:“公子收到了?”
“幸不辱命。”顾晏之从袖中取出那张画着玉兰的素笺,“姑娘的画技极好,尤其是这玉兰的风骨,颇有几分文徵明的笔意。只是那行‘身陷樊笼里,何处觅清风’,看得我心里不是滋味。”
沈清辞没想到他竟把素笺带在身上,脸颊更烫了,连忙转移话题:“公子也懂画?”
“略知一二。”顾晏之把素笺小心翼翼地收好,“家母生前最爱画画,尤其是兰花,我从小耳濡目染,也学了些皮毛。”提到母亲,他的语气柔和了许多,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令堂一定是位温婉雅致的夫人。”沈清辞轻声道。
“她是。”顾晏之望着窗外的湖面,像是陷入了回忆,“只是走得早,我十岁那年,她就因病去世了。”
沈清辞心里一酸,想起自己早逝的母亲,也是个极爱苏绣的女子,自己的手艺便是母亲手把手教的。“对不起,勾起了公子的伤心事。”
“无妨。”顾晏之回过神,笑了笑,“都过去了。”他拿起茶壶,给沈清辞续了些水,“说起来,我此次来扬州,一是为了散心,二是为了寻访一位故人。”
“不知是哪位故人?”
“是家母的一位旧友,姓苏,据说早年在扬州经营过绣坊,只是后来不知搬去了何处。”顾晏之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我找了几日,都没有头绪。”
姓苏?经营绣坊?沈清辞心里忽然一动:“公子说的这位苏先生,是不是擅长染一种‘烟霞色’的丝线?我听家父说过,几十年前扬州有位苏姓女先生,染的丝线颜色极美,尤其是烟霞色,像夕阳落在云海里,可惜后来突然就不见了。”
顾晏之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姑娘知道她?”
“只是听家父提过一句,并不相识。”沈清辞摇摇头,“家父说,那位苏先生好像是因为得罪了盐商,才不得不离开扬州的。”
顾晏之的眉头又蹙了起来,若有所思:“盐商……”
就在这时,堂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还夹杂着兵器碰撞的声音。顾晏之的脸色微变,站起身:“我去看看。”
沈清辞和汀兰也跟着站起来,走到窗边一看,只见十几个穿着官服的人正围着几个布衣百姓,为首的正是赵承煜的管家,手里还拿着一把刀,指着一个老者骂道:“老东西,敢挡赵大人的路,活腻了不成?”
那老者正是前几日被家丁打伤的老妇人的丈夫,此刻正护着一个年轻女子,想来是他的女儿。“你们强抢民女,还有王法吗?”
“在扬州,赵大人的话就是王法!”管家说着,就要下令动手。
“住手!”顾晏之的声音从堂内传来,带着凛然的正气。
管家回头看见顾晏之,脸色变了变,随即又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原来是顾公子,您怎么在这儿?小的们正在办差,惊扰了公子,恕罪恕罪。”
“办差?”顾晏之走到他面前,目光如刀,“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这就是你们赵大人教的办差?”
“公子误会了,这女子欠了赵大人的钱,小的们是来……”
“我看是你误会了。”顾晏之打断他,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亮在他面前,“吏部尚书府的令牌在此,你说,我该不该管管这扬州的‘王法’?”
那令牌是纯金打造的,上面刻着一个“尚”字,金光闪闪,晃得人睁不开眼。管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小的有眼无珠,不知是尚书府的贵人,求公子饶命!”
周围的官差也吓得纷纷跪倒,连大气都不敢喘。
沈清辞和汀兰站在堂内,看得目瞪口呆。吏部尚书府?顾晏之竟是吏部尚书的人?难怪他敢直呼赵承煜的名字,难怪他有如此底气……
顾晏之收起令牌,冷冷道:“回去告诉赵承煜,安分守己些,再敢纵容手下为非作歹,休怪我不客气。”
“是是是,小的一定带到!”管家连滚带爬地带着人跑了。
老者连忙带着女儿上前,对着顾晏之磕头:“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起来吧。”顾晏之扶起他们,“以后若再有人欺负你们,就说是我顾晏之的朋友。”
老者千恩万谢地带着女儿走了。平山堂前又恢复了平静,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顾晏之转过身,看见沈清辞震惊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歉意:“抱歉,沈姑娘,一直没告诉你我的身份。”
沈清辞这才回过神,连忙低下头:“公子身份尊贵,小女子不敢多问。”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原来他不是寻常的书生,而是京城来的贵人,难怪他能轻易震慑赵府的人。那他们之间的距离,岂不是更远了?
顾晏之看着她落寞的神情,心里微微一痛,却也知道此刻解释无益,只好道:“赵府的事,姑娘不必担心了。我这就去拜访知府,让他出面回绝赵承煜。”
“多谢公子。”沈清辞的声音有些干涩。
“举手之劳。”顾晏之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时候不早了,我送姑娘回去吧。”
沈清辞摇摇头:“不必了,我们自己回去就好。”
顾晏之知道她此刻心绪不宁,也不勉强,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递给她:“这是我的私印玉佩,若日后有难处,拿着它去知府衙门,自会有人帮你。”
那玉佩是白玉雕琢的,上面刻着一个“晏”字,温润通透。沈清辞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接了过来,紧紧攥在手心:“多谢公子。”
两人告别后,沈清辞和汀兰沿着原路返回。坐在乌篷船上,沈清辞看着手中的玉佩,心里乱如麻。顾晏之的身份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让她既感激,又惶恐。
“小姐,顾公子原来是大官啊!”汀兰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中,“这下好了,再也没人敢欺负咱们了!”
沈清辞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眼神茫然。她不知道,这场平山堂的相遇,究竟是命运的转机,还是另一场风波的开始。她只知道,自己的心,已经像这瘦西湖的水,被那个叫顾晏之的人,彻底搅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