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来得毫无预兆。
谢北萧咬紧牙关,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艰难前行。每走一步,左臂的伤口就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三天前那支箭虽然没伤到要害,但连日的奔波让伤口迟迟无法愈合,现在已经开始发热。
"大人,再坚持一下!"张诚搀扶着他,声音里满是焦急,"前面就是边关城了!"
谢北萧抬头望去,白茫茫的雪幕中,隐约可见城墙的轮廓。这么近,却又那么远。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怀中的密信和双生玉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张诚...如果我撑不到..."
"别胡说!"张诚急得眼眶发红,"顾将军一定派人来接应了!您不是说他已经..."
一阵狂风卷着雪粒呼啸而过,淹没了张诚的话。谢北萧踉跄了一下,差点栽进雪堆里。体温在不断流失,意识也开始飘忽。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马蹄声。
"有人来了!"张诚警觉地按住刀柄。
谢北萧强打精神望去,风雪中确实有一队骑兵正朝他们疾驰而来。领头的那人一身玄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宛如战神降临。
"顾...修霖..."谢北萧喃喃道,双腿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雪地里。
马蹄声越来越近,最后在面前戛然而止。一双有力的手将他从雪中拉起,谢北萧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顾修霖身上的铁甲冰冷,但呼出的白气扑在他脸上,滚烫。
"你还知道回来。"顾修霖的声音又冷又硬,但托住他后背的手却异常轻柔。
谢北萧想笑,却咳出一口血沫:"黑水河...证据..."
"别说话。"顾修霖一把将他抱起,对身后亲兵下令,"警戒四周,护送回城!"
谢北萧感觉自己被安置在马背上,顾修霖坚实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阻挡了大部分风雪。他再也支撑不住,放任自己陷入黑暗。
再次醒来时,首先感受到的是温暖。谢北萧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朴的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左臂的伤口已经被妥善包扎,不再流血,但依然灼痛。
房间很小,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光亮。墙上挂着北境地图和几把佩剑,角落里有个炭火盆,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这应该是顾修霖的卧房。
"醒了?"
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顾修霖端着一碗药走进来,铠甲已经卸下,只穿着深色劲装,显得肩宽腰窄。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下有明显的青黑,显然很久没休息了。
"我昏迷了多久?"谢北萧挣扎着坐起来。
"一天一夜。"顾修霖把药碗递给他,"喝了。"
药汁黑如墨汁,散发着刺鼻的苦味。谢北萧皱眉,但还是接过来一饮而尽。出乎意料的是,顾修霖这次没准备蜜饯。
"杨亭在城里。"顾修霖直截了当,"你回来的消息还没人知道。"
谢北萧立刻会意:"证据安全吗?"
顾修霖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都在这里。张诚已经安置好了,他很安全。"
谢北萧松了口气,从贴身处摸出双生玉:"这个更重要。在黑水河源头,月光下它能投射出..."
"人脉关系图。"顾修霖接过话,"我知道。"
谢北萧瞪大眼睛:"你知道?"
"我母亲留下的笔记中提到过。"顾修霖转身走向墙边,在某块砖石上按了一下,墙壁竟然缓缓移开,露出一个暗门,"跟我来。"
暗门后是一段狭窄的阶梯,通向地下。顾修霖举着油灯走在前面,谢北萧勉强跟上,每走一步都牵动伤口,疼得冷汗直冒。
阶梯尽头是一个宽敞的地下室,四壁都是石砌,中央摆着一张长桌,上面铺满了地图和文件。角落里甚至有个简易的药柜,摆满了瓶瓶罐罐。
"这是..."
"我父亲建的秘密书房。"顾修霖的声音在地下室里回荡,"'雪夜案'前,他在这里藏了许多证据。"
谢北萧走到长桌前,借着油灯的光亮,看到桌上摊开的正是他从黑水河带回的那些密信和账册。顾修霖已经将它们分类整理,并用红笔标注了关键信息。
"你看了?"谢北萧问。
顾修霖下颌绷紧:"看了。"他指向其中一封信,"这是我父亲的笔迹。他早就怀疑杨亭通敌,但还没来得及上奏就..."
谢北萧注意到顾修霖说这话时,右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犹豫了一下,轻轻将手覆在顾修霖的拳头上:"我们一定会查明真相。"
顾修霖猛地抬头,琥珀色的眼睛在灯光下灼灼发亮。两人对视一瞬,顾修霖先移开了视线,抽回手去翻看其他文件。
"你发现的骸骨,应该是李崇义的心腹。"顾修霖指着一份名单,"李崇义死前派他去黑水河取证据,但显然没能活着回来。"
谢北萧点点头:"骸骨旁的铁盒里有杨亭与戎狄往来的密信,足以证明他通敌叛国。但最关键的证据..."他指向双生玉,"在这里。"
顾修霖接过玉,走到地下室一角。那里有个奇怪的装置,像是专门用来投射光影的。他将双生玉放在装置上,调整角度,然后熄灭了油灯。
黑暗中,玉上的纹路开始投射出细密的光线,在对面墙上形成一幅复杂的关系网。与谢北萧在黑水河外看到的相似,但更加清晰完整。
"看那里。"谢北萧指着光影中的一个节点,"杨亭与李崇义的联系已经很明确了,但这个人才是整个网络的核心。"
光影最上方,那个被刻意模糊的名字依然看不清楚,只能辨认出最后一个"王"字。但与之相连的线条却异常密集,几乎延伸到网络的每一个角落。
"王肃。"顾修霖冷冷道出这个名字,"当朝首辅。"
谢北萧倒吸一口冷气。王肃是三朝元老,清流领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若他真是幕后黑手...
"等等。"谢北萧突然注意到光影中一条特别的连线,"看这里,我父亲与你母亲..."
光影中,"谢明远"与"顾柳氏"两个名字之间有一条明亮的线,旁边标注着"青州解毒方"。而在这条线附近,还有几个小字:"北萧"。
谢北萧浑身一震:"这是我的名字!你母亲怎么会..."
顾修霖沉默片刻,走到药柜前取出一个旧木盒:"我母亲生前是北境有名的医者,十五年前青州瘟疫爆发时,她与你父亲合作研制解毒方。"
他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本泛黄的笔记:"这是她的行医札记,详细记录了当时的情况。"
谢北萧接过笔记,小心翻看。果然,在其中一页找到了关于"青州解毒方"的记录,旁边还画了一幅小像,是个病弱的少年——正是年幼的谢北萧!
"这...这不可能..."谢北萧声音发颤,"我从未见过顾夫人。"
"你见过。"顾修霖直视他的眼睛,"青州瘟疫时,那个救你的游医,就是我。"
谢北萧如遭雷击,手中的笔记差点掉落。记忆的碎片突然拼合——那个戴着斗笠的年轻游医,那双沉稳有力的手,还有哼唱的北境民谣...
"为什么不相认?"谢北萧声音嘶哑。
顾修霖转身背对着他:"'雪夜案'后,顾家满门抄斩。我侥幸逃脱,但成了朝廷钦犯。若与你相认,只会连累你。"
谢北萧想说些什么,地面突然传来一阵震动,接着是模糊的喊叫声。顾修霖脸色一变,迅速熄灭光影装置:"杨亭的人来了。"
"怎么会发现这里?"
"不知道,但我们必须立刻离开。"顾修霖快速收起桌上的文件,塞进一个铁盒,"跟我来,还有一条秘密通道。"
谢北萧强忍伤痛,跟着顾修霖来到地下室另一侧。顾修霖移开一个书架,露出后面的狭窄通道。两人刚钻进去,就听到上方传来重重的脚步声。
通道又窄又矮,两人只能弯腰前行。谢北萧的伤口被挤压,疼得眼前发黑,但他咬紧牙关不发出一点声音。黑暗中,顾修霖的手突然握住他的手腕,稳稳地引导他前进。
"再坚持一下。"顾修霖的声音压得极低,"前面有个密室,他们找不到。"
不知爬了多久,通道终于开阔了些。顾修霖推开一扇隐蔽的小门,两人跌入一个更小的密室。这里只有一张矮床和一个柜子,勉强能容两人转身。
顾修霖关好门,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脚步声和说话声隐约可闻,但似乎还没发现密道入口。他松了口气,转身却见谢北萧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伤口裂开了?"顾修霖皱眉。
谢北萧摇摇头,但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顾修霖不由分说解开他的衣襟,果然,包扎的纱布已经被血浸透。
"忍着点。"顾修霖从柜子里取出干净的布条和金疮药,动作熟练地重新包扎。
药粉刺激伤口,谢北萧疼得倒吸冷气,却硬是没吭一声。顾修霖瞥了他一眼,手上动作放轻了些:"疼就叫出来,这里隔音。"
"没事..."谢北萧勉强笑笑,"比这更疼的都受过。"
顾修霖的手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包扎完毕,又从柜子里取出一小瓶药酒:"喝下去,能退热。"
药酒辛辣呛喉,谢北萧喝了几口就咳起来。顾修霖接过瓶子,仰头灌了一口,然后突然倾身向前,几乎与谢北萧鼻尖相抵。
"听着,外面现在很危险。杨亭不仅来搜查证据,还在井水里下了毒。"
谢北萧瞪大眼睛:"什么毒?"
"与十五年前青州瘟疫用的同一种。"顾修霖声音冰冷,"他想再现当年的惨剧,只不过这次的目标是整个边关军民。"
谢北萧脑中轰然作响。难怪杨亭要推动和谈,难怪他带着戎狄使者...这一切都是为了掩盖投毒的阴谋!
"必须阻止他!"谢北萧挣扎着要起身,却因失血过多一阵眩晕,跌回顾修霖怀中。
顾修霖按住他:"别急,我已经命人秘密更换水源,同时收集了杨亭投毒的证据。"他顿了顿,"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被困在这里,而杨亭的人正在将军府大肆搜查。"
谢北萧这才意识到两人的处境有多危险。密室狭小密闭,外面的追兵不知何时离开。若被发现,不仅前功尽弃,两人也性命难保。
"你本可以不管我的。"谢北萧突然说,"带着证据独自离开。"
顾修霖沉默片刻:"我答应过保你平安。"
"什么时候?"
"十五年前,青州。"顾修霖的声音几不可闻,"你发高热时,我握着你的手承诺过。"
谢北萧心头一震,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个雪夜,游医温暖的手,还有耳边轻声的承诺:"别怕,我会保护你..."
"你记得。"顾修霖注视着他的表情变化。
"记得一些片段..."谢北萧轻声道,"但直到现在才完全明白。"
两人相对无言,密室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外面的搜查声似乎远了些,但依然能听到模糊的说话声。
谢北萧因失血和药酒的作用,开始感到疲倦。他靠在墙上,不知不觉滑向一侧。顾修霖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犹豫了一下,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睡一会儿吧。"顾修霖的声音出奇地柔和,"有动静我会叫醒你。"
谢北萧想拒绝,但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顾修霖的肩膀宽阔温暖,让他想起小时候那个雪夜,也是这样安心的感觉。
"顾修霖..."他半梦半醒间呢喃,"为什么给我双生玉?"
顾修霖没有立即回答。就在谢北萧即将沉入梦乡时,他听到一个极轻的回答:"因为那是我的承诺...另一半在你那里,我总会找到你。"
谢北萧想回应,但意识已经模糊。恍惚中,他感觉顾修霖轻轻调整了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那只常年握剑的手,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护着他的伤处,仿佛对待什么珍宝。
密室外,搜查的声音渐渐远去。密室内,两颗心在黑暗中越靠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