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的雨来得又急又猛。谢北萧勒住马缰,望着眼前被雨水模糊的废墟,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十五年过去,谢家老宅只剩几段焦黑的断壁残垣,野草从碎裂的青砖缝中钻出,长得有半人高。
"大人,雨太大了,先找个地方避一避吧。"张诚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里带着担忧。
谢北萧恍若未闻,翻身下马,踩着泥泞走向废墟。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泪。记忆中的朱漆大门、雕花回廊,还有父亲最爱的那株海棠,全都化作了眼前这片焦土。
"就是这里..."他蹲下身,手指抚过一块刻有花纹的残石,"正厅的方位。"
张诚撑起油纸伞跟过来:"大人,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北萧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青州瘟疫最严重时,有人趁夜纵火。我因在偏院温书,被一位游医所救。父母他们..."他的声音哽了一下,"没能逃出来。"
雨点砸在废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谢北萧站起身,目光扫过每一寸土地,突然在一处角落停住了。那里有块石板看起来有些异样——边缘过于整齐了。
"张诚,来帮忙。"
两人合力撬开石板,下面露出一个铁盒,虽然锈迹斑斑,但密封完好。谢北萧的心跳加速,小心翼翼地取出铁盒。盒子上挂着一把铜锁,已经锈死了。
"让开些。"张诚抽出佩刀,几下劈开了锁头。
盒子里是一叠发黄的纸张,最上面是封信,信封上写着"吾儿北萧亲启"。谢北萧的手抖得厉害,差点拿不住信纸。那是父亲的笔迹!他熟悉的,严厉中带着关爱的笔迹!
"大人,雨太大了,字都晕开了。"张诚急道,"我们先找个地方..."
谢北萧这才回过神来,将铁盒小心包好收进怀中:"附近可有能避雨的地方?"
"来时看到山脚有间茶寮。"
茶寮简陋但干燥,老板是个满脸皱纹的老者,见他们浑身湿透,连忙生起火盆。谢北萧要了间僻静的角落,迫不及待地取出信件。
纸张已经泛黄脆化,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父亲的字迹跃入眼帘:
"北萧我儿:
若你读到这封信,为父与你母亲恐怕已遭不测。青州瘟疫非天灾,实为人祸。有人借疫病之名,行排除异己之实。我与顾将军暗中调查多时,已掌握部分证据..."
谢北萧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顾将军?父亲认识顾修霖的父亲?他们竟然是一起调查的?
他急忙往下读:
"...证据指向朝中某位阁老。此人表面清正廉明,实则贪腐至极。边关军饷半数落入其囊中,更与戎狄暗中交易。顾将军已派人送密奏入京,但愿能直达天听..."
信纸在这里破损了一角,接下来的内容断断续续:
"...双生玉乃顾家祖传之物,一分为二,我与顾将军各执一半...若有不测,持玉相认...切记,勿轻信朝中..."
最后的署名已经模糊不清,但确实是父亲的手笔无疑。谢北萧呆坐在长凳上,脑海中思绪万千。父亲与顾老将军竟然是同盟?那为何顾家满门抄斩时,父亲没有出面相救?还是说...父亲遇害与顾家案有关?
"大人?您脸色很差。"张诚递上一杯热茶,"信上说了什么?"
谢北萧摇摇头,将信纸小心收好:"去问问茶寮老板,可知道十五年前谢家大火的事。"
张诚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带回一个意外的消息——茶寮后厨有个老妇人,自称是当年谢家的厨娘。
谢北萧立刻让张诚请她过来。老妇人佝偻着背,满头白发,但眼睛却异常清明。她盯着谢北萧看了许久,突然老泪纵横:"小少爷...真的是您!老奴认得您这双眼睛,跟老爷一模一样!"
"嬷嬷认识我父亲?"谢北萧扶她坐下。
"何止认识..."老妇人抹着泪,"老爷待我们下人极好。那场大火...老奴因为回乡下探亲,逃过一劫。回来后,谢家已经..."
她从怀中掏出一本残破的册子:"这是老奴在清理废墟时找到的,一直保存着,想着有朝一日能交给谢家的人。"
谢北萧接过册子,发现是一本日记,字迹娟秀,像是女子所写。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顾柳氏医案札记"。
顾柳氏...顾修霖的母亲?
"嬷嬷,这是..."
"顾夫人的手札。"老妇人压低声音,"大火前几日,顾夫人曾秘密来访,与老爷夫人在书房谈到深夜。临走时落下这个,老爷让老奴收好,说改日送还。谁知..."
谢北萧急切地翻阅札记,里面大多是医术记录,但夹杂着一些私人笔记。其中一页写道:
"霖儿将双生玉赠予谢家小公子,此玉乃祖传之宝,相传为前朝宫廷匠人所制,内藏玄机。二玉相合,可现秘图。夫君与谢公查边关贪腐案已近尾声,但愿能..."
后面的内容被血迹污染,无法辨认。谢北萧心头一震,急忙取出贴身收藏的两块残玉。在火盆的光线下,他将玉拼合,仔细检查每一处纹路。
"大人,这玉有什么特别吗?"张诚好奇地问。
谢北萧没有回答,他的手指停在玉中央的一朵雪莲雕刻上。那花蕊处似乎有个极小的凹点。他试着按压,没反应;旋转,依然如故。最后,他将两块玉同时向相反方向轻轻一扭——
"咔嗒"一声轻响,玉竟然从中间分开,露出夹层中的一张薄如蝉翼的丝绢!
丝绢上绘着一幅微缩地图,标注着北境某处山脉,旁边还有一行小字:"黑水河源,军械密藏"。
谢北萧倒吸一口冷气。这就是父亲信中说的"证据"?顾老将军藏起来的军械账册?
"大人!"张诚突然警觉地按住刀柄,"外面有动静。"
谢北萧迅速将玉和丝绢收好,示意老妇人躲到后厨去。茶寮的门被猛地推开,五个商人打扮的汉子大步走入,为首的环视一圈,目光锁定了谢北萧。
"这位公子看着面生啊。"那人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打哪儿来啊?"
谢北萧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京城。"
"京城?"黄牙男人眼睛一亮,"巧了,我们也是往京城去的。不如结伴同行?"
"不必了。"谢北萧放下茶盏,"在下习惯独行。"
黄牙男人使了个眼色,其余四人悄然散开,形成包围之势。"这雨天路滑,独行多危险啊。公子还是跟我们走吧。"
谢北萧冷笑一声:"你们是哪个衙门的?刑部?大理寺?还是...兵部?"
对方脸色一变:"公子说笑了,我们就是普通商队..."
"商队?"谢北萧猛地掀翻桌子,热茶泼向最近的两人,"商队会用制式军弩?你们靴底的泥是黑水河特有的红土,今早才踩上的吧?"
黄牙男人见伪装败露,狞笑着抽出短刀:"谢大人果然聪明。可惜,聪明人往往活不长!"
张诚拔刀护在谢北萧身前:"大人快走!"
谢北萧却站着不动,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高高举起:"本官乃朝廷钦差,奉旨查案!尔等敢对钦差动手,诛九族的大罪!"
令牌在火光中金光闪闪,几个杀手明显犹豫了。他们接到的命令恐怕只是暗中除掉谢北萧,没想到他会亮明身份。
"还不动手!"黄牙男人怒吼,"完不成任务,回去也是个死!"
就在杀手们冲上来的瞬间,茶寮窗外突然射入几支羽箭,精准地命中两名杀手的咽喉。其余人大惊失色,还没反应过来,又是几箭飞来,转眼间只剩下黄牙男人还站着。
"谁?!"他惊恐地环顾四周。
茶寮门再次打开,一个身着蓑衣的老者缓步走入,手中弓箭还滴着水。"青州县衙捕头赵三,见过谢大人。"
谢北萧惊讶地看着老者:"赵捕头?你怎会..."
"林阁老早有吩咐,让老朽暗中保护大人。"赵三拱手道,"这些贼人跟踪大人多时,老朽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出手。"
黄牙男人见势不妙,突然扑向谢北萧,却被张诚一刀穿心。倒地前,他狰狞地笑道:"你们...逃不掉的...那位大人...已经..."
话未说完,便断了气。
谢北萧蹲下身检查杀手的装备,果然在每人身上都找到了一枚小小的铜牌,上面刻着"兵部特遣"四字。
"兵部?"张诚疑惑道,"兵部为何要杀大人?"
谢北萧摇摇头:"不是兵部。"他指着铜牌角落一个几乎不可见的标记,"看这个莲花纹,是李家的家徽。"
"李家?"赵三捕头脸色大变,"难道是..."
谢北萧点点头:"当朝户部尚书李崇义的家族。"他想起父亲信中提到的"某位阁老",心中已有猜测。李崇义虽已去世,但其门生故旧遍布朝堂,尤其是他的得意门生——现任内阁次辅杨亭,正是当年"雪夜案"的主审官!
"大人,现在怎么办?"张诚问道。
谢北萧沉思片刻:"赵捕头,麻烦你护送这位老嬷嬷去安全的地方。张诚,我们改道去黑水河源头。"
"不去京城了?"
"先去验证一个猜想。"谢北萧握紧手中的双生玉,"若我猜得没错,那里藏着足以震动朝野的证据。"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镇北关。
顾修霖站在校场高台上,冷眼看着台下被五花大绑的十几个士兵。这些都是参与昨夜哗变的叛徒,此刻个个面如死灰。
"将军,都审过了。"副将低声汇报,"他们承认收了赵鸿的钱,但坚持不知道幕后主使是谁。"
顾修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你们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兵,为何背叛?"
一个满脸疤痕的士兵抬起头,眼中满是悔恨:"将军,赵鸿说...说您克扣军饷,中饱私囊。我们一时糊涂..."
"军饷?"顾修霖冷笑,挥手让人抬上来几个大箱子,"打开看看。"
箱子打开,里面全是账册和信件。顾修霖随手拿起一本:"这是过去三年每一笔军饷的去向,每一文钱都有据可查。"又拿起一封信,"这是兵部驳回我们请求增加冬装的公文,上面明确写着'边关苦寒,将士当以毅力度之'。"
疤脸士兵瞪大眼睛:"可是赵鸿说..."
"赵鸿说什么不重要。"顾修霖声音如冰,"重要的是,你们宁愿相信一个叛徒,也不信与你们同生共死的将军。"
校场上一片死寂。顾修霖缓步走下高台,来到叛军面前:"按军法,叛乱者当斩。但念在你们曾立过战功,本将军给你们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他示意亲兵搬来更多箱子:"这些是赵鸿房中搜出的金银珠宝,足够买下半个边关城。谁若能说出这些钱财的来源,免死。"
叛军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个年轻士兵颤声开口:"我...我听赵鸿喝醉时说过,这些钱是'那位大人'赏的...说是感谢他帮忙处理了一批军械..."
"什么军械?"顾修霖追问。
"好像是...黑水河那边的一批旧装备,本该销毁的..."
顾修霖瞳孔微缩。黑水河!那不正是双生玉地图上标注的地点吗?
"继续说。"
年轻士兵摇头:"赵鸿就说了这些,还说那位大人在朝中手眼通天,连皇上都要给三分面子..."
顾修霖沉思片刻,突然下令:"把这些人都关起来,严加看管但不许用刑。另外,备马,我要亲自去一趟黑水河。"
副将惊讶道:"将军,那里现在大雪封山..."
"正好。"顾修霖冷笑,"趁敌人想不到的时候去。"
他转身走向大帐,心中思绪万千。谢北萧此刻应该已经到青州了,不知是否发现了双生玉的秘密?还有那些杀手...顾修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帐内,他取出一幅北境地图,在上面标出黑水河源头的位置。那里是一处废弃的军械库,十五年前由他父亲亲自封存。若真如叛军所说,有人动了那里的军械...
"报!"亲兵匆匆入内,"京城八百里加急!"
顾修霖展开信函,是林阁老的笔迹:"太子已派杨亭为钦差,前往边关'劳军',三日后到。慎言慎行。"
杨亭?顾修霖眼中寒光乍现。这不正是当年主审"雪夜案",判他满门抄斩的杨次辅吗?此人突然来边关,绝非好事。
"传令下去,全军整装,准备迎接钦差。"顾修霖沉声道,"另外,派一队精锐秘密前往黑水河,不要打草惊蛇。"
亲兵领命而去。顾修霖独自站在帐中,取出半块与谢北萧那枚成对的铜钱,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平安"二字。
"谢北萧..."他低声自语,"希望你已经找到了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