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谢北萧已经坐在军需处的案前，指尖轻点着昨夜发现的账目异常。案几上摊开的账册被晨光照得发亮，墨迹间细微的篡改痕迹无所遁形。
"大人，您要的热茶。"侍卫轻手轻脚地放下茶盏，眼中带着担忧，"您一夜未眠..."
谢北萧揉了揉太阳穴，眼下浮现淡淡的青色。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驱散了几分寒意。
"无妨。"他放下茶盏，指向账册上一处数字，"你看这里，去年冬装的采买数量与发放记录差了近千套。边关苦寒，冬装乃士兵性命所系，岂能短缺？"
侍卫凑近细看，却一脸茫然："这...属下看不出来..."
谢北萧唇角微扬，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算盘，手指在上面飞快拨动："你看，若按这个单价计算总价，与支出记录相差了三百两银子。而这里——"他又翻到另一页，"箭矢的损耗数量与补充记录也对不上。"
帐外传来脚步声，谢北萧迅速合上账册。帐帘掀起，赵鸿带着两名士兵走了进来。
"谢大人起得真早。"赵鸿的目光扫过案上堆积的账册，嘴角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将军命我送来近三年的军械出入记录，供大人查阅。"
谢北萧注意到赵鸿说"将军命我"时，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他起身接过那摞厚重的册子，微笑道："有劳赵将军了。请代我谢过顾将军。"
赵鸿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在原处，目光在帐内逡巡："大人查了一夜，可有什么发现？"
"暂时没有。"谢北萧面不改色，"账目繁杂，还需时日细查。"
赵鸿似乎松了口气，抱拳道："那就不打扰大人了。若有需要，随时吩咐。"
待赵鸿离开，谢北萧立刻翻开新送来的记录。这些账册装帧更为精美，封面上烫金的"军械司"三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小心地翻开第一页，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太干净了..."他喃喃自语。
与昨晚查到的那些有明显涂改痕迹的账册不同，这些记录完美得近乎虚假。每一笔支出都有详细说明，每一个数字都严丝合缝，就像精心编织的蛛网，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谢北萧的手指轻轻抚过纸面，忽然在某一页停了下来。他凑近细看，发现纸张边缘有微弱的墨渍——这是被人匆忙抄录时留下的痕迹。
"原来如此..."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些是重新誊抄过的假账。"
他立刻取出一张白纸，开始记录可疑之处。正专注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谢北萧警觉地抬头，只见帐帘被猛地掀开，一个满脸横肉的军需官闯了进来。
"听说钦差大人在查我的账？"军需官嗓门洪亮，眼中却闪烁着不安，"大人若有疑问，直接问我便是，何必在这暗地里翻查？"
谢北萧从容起身，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本官奉皇命核查军务，自然要亲力亲为。军需官若有不满，不妨去向顾将军申诉。"
提到顾修霖，军需官的气势顿时弱了几分。他讪讪地搓着手："不敢不敢...只是担心大人劳累..."
"无妨。"谢北萧指了指案上的账册，"正好有个疑问想请教。去年冬季的炭火供应，为何比前年少了三成？"
军需官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去年暖冬，需求减少..."
"是吗？"谢北萧翻开另一本册子，"可军医记录显示，去年冻伤士兵数量反而增加了两成。这作何解释？"
军需官脸色大变，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声清冷的命令：
"退下。"
军需官如蒙大赦，慌忙退到一旁。顾修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帐门口，玄色铠甲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他冷冷地扫了军需官一眼，后者立刻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谢大人查得很仔细。"顾修霖走到案前，目光落在谢北萧记录的疑点上。
谢北萧不卑不亢："职责所在。"
顾修霖忽然伸手拿起那张记录纸，谢北萧下意识地想阻止，又硬生生忍住。顾修霖扫了一眼，冷笑一声："谢大人果然慧眼如炬。"
他随手将纸张丢进炭火盆，火苗瞬间吞噬了那些密密麻麻的记录。谢北萧瞳孔微缩，却见顾修霖从怀中取出另一封信函，递到他面前。
"看看这个。"
谢北萧疑惑地接过信函，展开一看，竟是军需官与朝中兵部侍郎的密信往来，内容赫然是关于克扣军饷的分赃协议。信末还提到"那位大人"，却未具名。
"这是..."
"昨夜刺客身上搜出的。"顾修霖声音平静，"谢大人现在明白，为何有人要杀你灭口了？"
谢北萧心头一震，抬头对上顾修霖深邃的眼睛："将军早就知道军中有贪腐？"
"知道又如何？"顾修霖冷笑，"朝中有人撑腰，动一个军需官容易，要揪出背后的大鱼却难。"
谢北萧沉思片刻："将军为何给我看这个？"
顾修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帐门前，望着外面渐暗的天色："暴风雪要来了。谢大人最好待在帐中，不要四处走动。"
说完，他大步离去，留下谢北萧一人站在案前，手中紧握着那封密信。
天色果然很快阴沉下来，狂风卷着雪粒拍打在帐篷上，发出噼啪的响声。谢北萧坐在案前，就着油灯的光亮反复研究那封密信。信中提到的"那位大人"究竟是谁？顾修霖又为何要帮他？
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袭来，谢北萧这才意识到帐内温度骤降。北境的风寒比他想象的要凶猛得多，连日劳累加上昨夜遇袭的惊吓，让他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了。
他强撑着站起身，想去添些炭火，却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大人！"侍卫慌忙扶住他，"您发烧了！"
谢北萧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然烫得吓人。他勉强笑了笑："无妨...去请军医..."
侍卫面露难色："军医都被赵将军叫去给士兵们看诊了，说是暴风雪前例行检查..."
谢北萧心中一沉，这未免太巧合了。但他没有说破，只是点点头："那就去熬些姜汤..."
侍卫匆匆离去，谢北萧裹紧大氅，却仍止不住地发抖。帐外风雪呼啸，帐内炭火将熄，寒意一丝丝渗入骨髓。他恍惚间想起京城此时应是春暖花开，翰林院的同僚们或许正在赏花赋诗...
意识渐渐模糊之际，帐帘突然被掀开。谢北萧勉强抬眼，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手中似乎端着什么。
"顾...将军？"他声音嘶哑，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
顾修霖大步走到榻前，将一个药碗放在案上："喝了。"
谢北萧警惕地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将军亲自来送药？"
"赵鸿擅作主张调走了军医。"顾修霖声音依旧冷硬，"你若病死在这里，朝廷会以为是我下的毒手。"
谢北萧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将军多虑了...下官只是小恙..."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顾修霖眉头紧锁，突然伸手探向谢北萧的额头。那手掌粗糙温暖，与主人冷硬的形象截然不同。
"烧成这样还嘴硬。"顾修霖冷哼一声，直接端起药碗递到谢北萧嘴边，"喝。"
药汁苦涩难当，谢北萧皱眉咽下，喉间火辣辣的疼。顾修霖不知从哪又取出一小罐蜂蜜，挖了一勺放入他口中。甜味瞬间冲淡了苦涩，谢北萧惊讶地抬眼，正对上顾修霖深邃的目光。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但转瞬即逝。顾修霖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峻，起身准备离开。
"将军留步。"谢北萧强撑着坐直身体，"那封密信...将军为何不早拿出来？"
顾修霖背对着他，声音低沉："谢大人可听说过十五年前的'雪夜案'？"
谢北萧心头一震："先帝时期的边关贪腐大案？"
"家父时任镇北将军，就是因查此案遭人陷害，满门抄斩。"顾修霖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只有我因在军中历练，侥幸逃脱。"
谢北萧瞳孔微缩："所以将军一直暗中调查..."
"这些蛀虫，一个都跑不掉。"顾修霖声音冷得像冰，"谢大人若真想查，就别只盯着表面账目。"
说完，他大步离去，消失在风雪中。
谢北萧呆坐在榻上，脑海中思绪万千。顾修霖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许多谜团。难怪皇帝派他来北境时，眼中带着深意；难怪朝中总有人阻挠边关军饷的发放...
帐外风雪更大了，谢北萧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他强撑着站起身，走到案前，重新摊开账册。这一次，他不再只看数字，而是寻找那些隐藏在字里行间的蛛丝马迹。
不知过了多久，侍卫终于端着姜汤回来，看到谢北萧还在伏案工作，急得直跺脚："大人！您还病着..."
谢北萧摆摆手："无妨。你去休息吧，我还要再查一会儿。"
侍卫无奈，只得退下。谢北萧继续翻阅，忽然在一本旧账册的夹层中发现了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黑水河粮仓，三成归京"。
"黑水河..."谢北萧喃喃自语，想起那正是明日顾修霖要亲自巡查的地方。
他正思索间，一阵眩晕袭来，眼前发黑。恍惚中，他似乎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雪夜，小小的他躲在衣柜里，透过缝隙看到一群黑衣人闯进家中...
"父亲...母亲..."他在梦中呓语，眼角渗出泪水。
不知何时，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水。谢北萧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顾修霖坐在榻边，眼中竟带着一丝罕见的柔和。
"小书生..."顾修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没想到真的是你..."
谢北萧想问他什么意思，却抵不过药力，沉沉睡去。梦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轻声承诺："这次，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次日清晨，谢北萧被帐外的喧哗声惊醒。他挣扎着坐起身，发现烧已经退了，只是浑身无力。帐帘掀起，侍卫匆匆进来：
"大人！出事了！顾将军今早带人去黑水河粮仓，途中遭遇埋伏！"
谢北萧心头一震，猛地掀开被子："备马！"
"可是大人您的身体..."
"备马！"谢北萧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
当他赶到黑水河时，战斗已经结束。雪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尸体，有刺客的，也有士兵的。顾修霖站在血泊中，铠甲上沾满血迹，手中长剑还在滴血。
看到谢北萧，他眉头紧锁："你来干什么？"
谢北萧没有回答，而是环视四周："粮仓呢？"
顾修霖冷笑一声，指向不远处一座看似普通的仓库："进去看看。"
仓库大门被推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角落里堆着几袋发霉的粮食。墙上还留着曾经堆满粮袋的痕迹，证明这里本该储藏着足够边关将士吃三个月的军粮。
"三成归京..."谢北萧喃喃道。
顾修霖猛地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谢北萧取出那张泛黄的纸条："我在账册夹层中找到的。"
顾修霖接过纸条，眼中寒光乍现："果然如此..."
就在这时，一名士兵匆匆跑来："将军！抓到个活口！"
被押上来的是个精瘦男子，满脸惊恐。顾修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说！谁派你来的？"
男子哆哆嗦嗦："小、小的只是拿钱办事...不知道..."
顾修霖手中长剑一抖，剑尖抵住男子咽喉："再给你一次机会。"
"是...是赵大人！"男子崩溃大喊，"赵鸿赵将军！他说...说只要杀了您，他就能当上镇北将军..."
谢北萧与顾修霖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赵鸿——顾修霖最信任的副将！
"回营！"顾修霖厉声下令。
然而当他们赶回军营时，赵鸿早已不见踪影。只在他的帐中发现一封未及送出的密信，收信人赫然是朝中那位兵部侍郎。
"果然是他一直在向京城通风报信。"顾修霖捏碎信纸，眼中杀意凛然。
谢北萧轻咳一声："将军打算如何处置？"
"自然是追捕归案，严加审问。"顾修霖冷冷道，"谢大人可有异议？"
谢北萧摇摇头，忽然想起什么："将军昨夜...可曾来过我帐中？"
顾修霖神色微变，随即恢复如常："没有。"
谢北萧若有所思，却不再追问。两人沉默地站在帐中，各怀心思。
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匆匆跑来："报！京城八百里加急！"
谢北萧接过信函，展开一看，脸色顿变。顾修霖挑眉："怎么？"
"皇上急召我回京。"谢北萧声音低沉，"说是...有要事相商。"
顾修霖冷笑一声："看来有人坐不住了。"
谢北萧收起信函，抬头直视顾修霖的眼睛："将军可愿与我联手，彻查此案？"
顾修霖凝视他许久，忽然伸手："合作愉快，谢大人。"
两只手在帐中相握，一个温热，一个冰凉，却同样坚定有力。
帐外，风雪渐止，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镇北关巍峨的城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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