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层层叠叠、如同灰色巨兽匍匐在地的辰荣军营帐，天欢步履从容，月白的神袍在昏暗的天光与肃杀的氛围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穿透了所有明哨暗岗，未曾引起一丝波澜。
她径直来到营地最深处。那里，孤零零地矗立着一顶比其他营帐都要庞大、通体漆黑的帐篷，仿佛吞噬了周围所有的光线。帐外空无一人，没有守卫，唯有几道无形无质、却散发着危险波动的隐匿结界笼罩四周，足以让寻常修士望而却步，甚至难以察觉其存在。
然而，对于执掌玄冥珠、通晓上清万法的神域少主而言，这些凡尘顶尖的结界，不过如同水面泛起的涟漪。
她甚至未曾停顿，只是纤白的指尖随意地在身前的虚空轻轻一点。
“嗡——”
一声微不可察的轻鸣，那几道坚韧的结界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荡漾开一圈圈柔和的波纹，随即无声地向两侧分开，恰到好处地让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通道，未曾触动任何警戒机制。
天欢缓步而入。
帐内光线比外面更加昏暗，只在不远处的一方巨大沙盘边缘，点着几盏昏黄的兽油灯。跳跃的火光将沙盘上山川河流的阴影拉扯得变幻不定，也映照出沙盘前那个挺拔孤峭的身影。相柳背对着帐门，正俯身于沙盘之上，一头未曾束起的银发如同月华凝成的瀑布，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几缕发丝垂落，遮住了他部分侧脸。他手中拈着一枚代表军队的小小旗帜，正凝神思索着沙盘上精确到每一条小径、每一处隘口的辰荣山地形，仿佛并未察觉身后不请自来的客人。
帐内紫雾般的灵光微微凝聚，天欢的身影由虚化实，悄然出现在沙盘的另一侧。她今日未曾像往常那般散发出拒人千里的神威，一头银白长发也只是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在颊边，减去了几分神族圣女的凛然不可侵犯，倒多了几分人间女子的随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慵懒。
“此时，”相柳头也不抬，目光依旧胶着在沙盘上那错综复杂的局势中，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你不应该在繁华鼎沸的西炎城，于万众瞩目之下，恭贺你一手扶持的西炎玱玹，登临王位，成为新的西炎君王吗？”
他的语气平淡，却像是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向某些核心。
天欢没有回答他关于行踪的问题，她的目光掠过沙盘上那精妙绝伦、显然耗费了无数心血的布防图，仿佛那比西炎城的权力更迭更有吸引力。她径自走到帐内唯一的矮案前，姿态自然地跪坐下来，伸手取过案上的一套粗陶茶具，自顾自地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
“仪式无聊。”她轻啜一口，随即微微蹙起了秀丽的眉头，将茶杯放下，给出了一个简单直接、甚至有些任性的评价，“凉了。”
相柳终于抬起了头。
那双妖异而深邃的赤色瞳孔，在昏黄的灯火下，如同两簇在寒潭中燃烧的幽火，直直地投向案前端坐的天欢，仿佛要穿透她那副看似平静随意的外表，看清其下隐藏的真实意图。
“天欢，”他唤她的名字，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力，“你到底要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似乎在他心中萦绕了许久。从她介入凡尘，帮助玱玹，到如今亲自出现在这辰荣军的大营，她的每一步，都看似随心所欲，却又仿佛暗含深意，让人捉摸不透。
天欢放下那只让她不满意的凉茶，抬起眼眸，那双紫金色的瞳孔迎上相柳探究的视线，里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没有任何闪躲，也没有任何解释的欲望。
“无可奉告。”她回答得干脆利落，随即语气微转，带上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近乎调侃的意味，“我就是来看看你。”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让相柳赤色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缩了一下。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双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却又将自己真实想法藏得严严实实的眼睛。
“西炎玱玹，”相柳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警示的意味，“非是易与之辈。你助他登位，无异于与虎谋皮。他今日能借你之力铲除异己，来日羽翼丰满，未必不会反噬于你。神域超然物外，何必卷入这凡尘纷争，徒惹因果？”
他的话语中，透着对玱玹秉性的深刻认知，以及……一丝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对她的担忧。
天欢闻言，紫眸之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如同电弧般的亮银色光芒，快得让人以为是灯火的错觉。她唇角似乎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那弧度冰冷而带着一种绝对的自信。“与虎谋皮？”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相柳，或许在战场上，在风驰电掣的厮杀中，我不及你九命妖王的悍勇与迅捷。”
她微微前倾，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冰锥，锁定相柳那双赤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但是，在算计人心，布局天下这方面……”
“……你，不行。”
帐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兽油灯芯燃烧时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帐外远处隐约传来的、巡夜士兵规律走过的脚步声。
昏暗的光线在两人之间流淌，将他们的身影投在帐篷壁上，如同两尊无声对弈的神魔。沙盘上的山川河流，仿佛成了他们意念交锋的棋盘。
一个代表着即将一统西炎、锋芒毕露的新生王权背后的神秘推力。
一个代表着坚守故土、在绝境中挣扎求存的辰荣余晖的冰冷军魂。
这一局，无关风月，只关立场，只关那笼罩在所有人头顶、扑朔迷离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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