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卷起庭院中枯黄的梧桐叶片,打着旋儿,无声地落在地上,铺就了一层薄薄的金黄。别院不似王宫那般处处雕梁画栋,却也清雅幽静,只是这份寂静此刻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小夭独自一人,抱着膝盖坐在冰凉的青石台阶上,目光空茫地望着那些不断飘落的叶子,仿佛她的心也随着这一片片枯叶,在不断下坠,沉入无边的寒渊。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一支通体温润的白玉簪。那玉簪样式简洁,只在簪头雕了一朵小小的桃花苞,是去年她生辰时,玱玹哥哥亲手为她戴上的。那时,他还是西炎的王孙,她还是皓翎王最宠爱的王姬。
可如今……
玱玹哥哥已是西炎的新君,在祭天台上承受万民朝拜,风光无限。而她呢?
小夭唇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不过一夜之间,仿佛整个大荒都知道了那个“秘密”。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着那个惊天动地的消息——皓翎国的王姬小夭,并非皓翎王亲生,她的生母是已故的西炎王女西陵珩,而生父……竟是那个掀起过滔天血浪、名字至今仍是禁忌的魔头,赤宸!
曾经象征着尊贵与宠爱的“皓翎王姬”身份,如今成了最大的讽刺。那些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她身上,无处可逃。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缓缓走向那座她从小长大的、金碧辉煌的皓翎王宫。宫门依旧巍峨,侍卫依旧恭敬地行礼,称呼她“王姬殿下”。可这熟悉的宫墙,熟悉的宫道,此刻在她眼中却变得无比陌生,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阳光照耀在琉璃瓦上,反射出刺目的光,她却只觉得浑身冰冷。
终于,她走到了那座象征着皓翎最高权柄的宫殿外。她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静静地站在殿门外,看着里面那个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身影。
皓翎王背对着她,负手立于巨大的窗前,望着窗外的景致,背影竟显得有些佝偻和孤寂。
小夭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试了几次,才发出极其轻微、带着无法控制颤抖的声音:
“父王……”
殿内的人影微微一僵,随即缓缓转过身。
皓翎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复杂得让小夭心头发酸。有关切,有担忧,有愧疚,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深沉痛楚。
“小夭,你来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小夭一步步走进殿内,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刃上。她死死地盯着皓翎王的眼睛,仿佛要从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生怕错过任何一丝细微的情绪变化。
“父王,”她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恐惧而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外面那些传言……是真的吗?”
问出这句话,几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皓翎王沉默了下来。
殿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她自己那如同擂鼓般剧烈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敲击着她的耳膜,也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世界。
她看着父王眼中那明显的挣扎与痛苦,看着他紧抿的嘴唇,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手指……其实,答案早已在心中清晰,可她就是不肯相信,非要亲耳听到,亲眼看到。
良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皓翎王终于极其缓慢地,闭了闭眼,然后,用一种沉重到几乎无法承载的语调,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
一个字。
轻飘飘的一个字。
却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瞬间刺穿了小夭所有的侥幸与伪装,将她那颗本就惶惑不安的心,捅得鲜血淋漓,支离破碎。
她猛地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脚跟撞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剧烈的疼痛从脚踝传来,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她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天地都在旋转,仿佛被人从万丈悬崖推下,失重的恐惧和彻骨的寒意瞬间将她淹没。
她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嘴唇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出了那个最残忍、也最愚蠢的问题:
“所以……我……我不是您的女儿?”
我不是皓翎王的女儿?那我到底是谁?这十几年的宠爱、呵护、教导,难道都是一场虚幻的梦吗?
皓翎王看着她瞬间苍白如纸的脸和眼中那碎裂般的光芒,眼中痛色更浓。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试图在那片废墟之上,为她建立起最后的壁垒:
“你是西陵珩的女儿,也是赤宸的女儿。这是无法改变的血脉事实。”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一字一句,仿佛要刻进她的灵魂深处:
“但是,小夭,你听清楚——在父王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的孩子!从我将你从玉山接回,看着你一点点长大,教你读书识字,为你遮风挡雨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皓翎王,无可替代的女儿!”
小夭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盛满了真挚与痛楚的眼睛。
父王没有否认她的血脉,却用更强大的力量,肯定了他们的父女之情。
可是……可是……
她忽然笑了。
笑得肩膀微微发抖,笑得眼眶瞬间通红,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这笑容里,有得知真相的荒谬,有身份颠覆的茫然,有对命运弄人的嘲讽,或许……还有一丝,在无边寒夜中,抓住了一缕微弱火光的、复杂难言的酸楚与慰藉。
她是赤宸的女儿。
她是西陵珩的女儿。
她也是……皓翎王视如己出的女儿。
这三个身份,如同三条纠缠不休的锁链,将她牢牢捆缚。前路茫茫,她该何去何从?这“王姬”的身份,她还能坦然承受吗?那属于“赤宸之女”的宿命,她又该如何面对?
泪水,终是承载不住那沉重的分量,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滑落。一滴,两滴,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小小的、绝望的水痕。
秋风依旧从敞开的殿门外灌入,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动她单薄的衣裙,也吹不散这殿内弥漫的、令人窒息的悲伤与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