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线无声济孤军

夜色，再次成为最好的掩护。

“天衣绣坊”白日里的流光溢彩与喧嚣人声已然散去，紧闭的门扉之后，是另一番景象。天欢褪下了那身用于伪装的素雅裙衫，换回了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裳。她面前不再是华丽的锦缎与丝线，而是几张写满了物资清单的粗糙纸张，以及分装在不同容器里、在灯下闪烁着金属或药材特有光泽的银两。

她的大脑如同最精密的阵盘飞速运转。根据老周无意中透露的缺口和她自己连日来的观察，她精确地计算着每一笔钱的去向：多少用于购买最耐储存的粟米和粗盐，多少换取治疗外伤和风寒的急需药材，哪些铁匠铺可以秘密打制一批枪头或修补甲片的工具而不引起怀疑，甚至还需要一些最普通的、用于缝补帐篷和衣物的粗麻布与针线……

这些琐碎而至关重要的细节，与她记忆中执掌上清神域、调度万千资源的恢宏场面截然不同，却更真实，更沉重。每一文钱，都必须用在刀刃上。

她并未亲自出面采购。几日来，她凭借神念感知和冷眼观察，早已物色好了几个看似与辰荣军绝无瓜葛的隐秘渠道：一个常年往来于各镇、只认钱不认人的行脚商队；一个家中贫寒、急需用钱却又口风极紧的落魄老吏；甚至还有清水镇外某个看似与世无争、实则暗中做些灰色交易的小小货栈。她通过匿名信件、约定好的标记和预付的定金，将采购指令分散下达，并要求他们将物资运送至几个不同的、远离营地的指定交接点。

整个过程如同织就一张无形的大网，谨慎、分散，且绝不留下任何直接指向她或辰荣军的线索。采购来的物资，再由她信任的（或者说，她用足够银钱和隐秘手段暂时控制的）人手，在更深沉的夜色里，如同搬运食物的工蚁，悄无声息地转运至辰荣军营地的外围。

翌日，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

辰荣军营地的哨塔上，值守的士兵强撑着困倦的双眼，警惕地注视着被雾气笼罩的山林。忽然，他听到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重物落地的闷响，来自营地外围的某个指定警戒区域。那不是野兽的动静，更像是……有人故意放置了什么。

他立刻吹响了示警的竹哨，声音短促而低沉。

很快，一队士兵在带队军官的率领下，小心翼翼地摸向声响传来的方向。拨开浓密的灌木，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愣住了——那里整齐地码放着十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旁边还有几个捆扎结实的大木箱。麻袋里是新磨的粟米和粗盐，木箱中则是分类包扎好的药材和几捆尚带着铁腥味的崭新枪头。

没有留言，没有标记，没有留下任何身影。

这已经是近期第三次了。

消息迅速报到了相柳那里。他刚刚结束一夜的巡营，银发上沾着未干的露水，赤色的眼眸中带着一丝疲惫。听到汇报，他沉默地走到那堆凭空出现的物资前，蹲下身，伸手抓了一把粟米，米粒干燥饱满；又打开一个药包，浓郁纯正的药香扑鼻而来。

“军师，和之前一样，就……就这么突然出现在那里了。”负责警戒的军官低声汇报，脸上带着困惑与一丝不安的庆幸。

相柳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捻动着那些米粒，目光深邃，仿佛要从中看出些什么。他站起身，环顾四周寂静的山林，晨雾缭绕，万物匿形。

“知道了。”他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平静无波，“清点入库，按需分配。”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军师帐。步伐沉稳，但内心深处，却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清楚知道军营极其隐蔽的位置。送来的都是营地最急需、关乎生存的物资。手段隐秘，不留痕迹，显然不欲人知。并且，从未有过任何加害之举。

这世间，符合所有这些条件，又有能力、有动机这样做的人……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那个银发紫眸，本该返回九天之上，却因他一句未曾回应（或许她以为自己未曾回应）的托付而留下的神族少主。那个在伤员帐中默默帮忙，在深夜里悄然查探营地窘境的身影。那个化名“妹女”，在清水镇上掀起波澜，以仙家绣艺换取凡俗银钱的“天衣绣坊”老板娘。

除了她，还能有谁？

相柳走到帐中那张简陋的地图前，目光却并未落在山川河流的标记上。他眼前仿佛浮现出天欢那双清冷剔透的紫眸，想起她离去前那句“我会报答你的”，想起她偶尔流露出的、与这凡尘俗世格格不入的孤高与决绝。

她竟用这样的方式，在践行她的承诺。

没有言语，没有邀功，只是用最实际、最沉默的行动，在他和这支残军最艰难的时刻，撑起了一片意想不到的天空。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涌动。是感激？是震撼？还是某种……被触及内心最柔软处的不适与动容？他说不清。他早已习惯了背负一切，习惯了独自面对所有艰难，习惯了用冰冷的外壳包裹内里。此刻，这份来自一个他原本视为“变数”甚至“麻烦”的神族少主的、不求回报的暗中相助，让他那坚冰般的心防，裂开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忽视的缝隙。

他大抵猜到了这幕后人的真实身份。

清楚知道军营位置，又不害他们，那只有她了——

天欢。

相柳缓缓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地图边缘摩挲。帐外，士兵们正在欢天喜地却又尽量压低声音地搬运着那些“天降”的物资，营地里弥漫着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活力。

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没有去求证，没有去道谢。

有些事，心照不宣，远比挑明来得更厚重，也更……保全彼此的姿态。

他只是将这份沉甸甸的、无声的援助，连同那个清冷而决绝的身影，一同深深地刻入了心底。这份情，他记下了。

锦线无声，却织就了绝境中的一缕生机；银钱无言，却比任何慷慨陈词都更具力量。这场发生在黎明前的秘密输送，成为连接深山营地与繁华小镇之间，一条唯有两人知晓的、沉默而坚固的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