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开始犯困了。
窗外的玉兰花落了满地，白花花的像堆雪。江妄早上扫过一次，现在风一吹，又积了薄薄一层。他刚换了病房的窗帘，米白色的亚麻布，透光却不刺眼，是我上次在杂志上圈出来的款式。
“醒了？”他端着水杯进来，脚步放得很轻，蓝色牛仔裤的下摆扫过地板，带起一点风。我盯着他领口看，那里针缝的小花还是去年我给他缝的，那里的针线很粗糙，可他却笑着对我是：很好看。
他扶我坐起来的时候，我闻到他身上的消毒水味里混着点薄荷糖的凉。以前他从不碰这个，说太甜，后来知道我化疗时总恶心，口袋里就常备着，说薄荷味能压一压。
“今天想吃点什么？”他替我垫好靠枕，指尖划过我手背的留置针，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玻璃，“食堂做了南瓜粥，你以前爱吃的。”
我眨了眨眼，算点头。其实最近吃什么都恶心，心里早就麻木了。但他每天都要问，从早餐问到宵夜，好像只要我还能吃下东西，就还是那个能追着他跑三条街的许念。
他去热粥的时候，我数着他留在床头柜上的药瓶。七个，比上周多了两个。瓶身上的标签弯弯曲曲，像我越来越难写的字。上周我还能握着笔给他写便签，说“江妄今天也超帅”，现在连抬手都觉得累。
粥端过来时冒着热气，他用勺子搅了半天，又舀起一勺吹凉了才递到我嘴边。南瓜的甜混着粥香漫过来，我忽然想起大二那年冬天，他在宿舍楼下等我，手里捧着的保温杯里也是南瓜粥，烫得他指尖发红，却非要等到我下来才肯换手。
“慢点喝。”他替我擦嘴角，指腹蹭过我下巴，那里大概又瘦了，能摸到尖尖的骨头。他的手顿了顿，忽然说，“楼下的玉兰花谢了，等你好点，我们去看郁金香好不好？十六岁的你说过植物园的郁金香开得最艳。”
我含着粥点点头，看见他转身去倒废水时，肩膀轻轻抖了一下。
下午阳光好的时候，他会把折叠床搬到窗边，让我躺在上面晒太阳。他坐在旁边翻着画刊，书页翻动的声音沙沙的，像以前在图书馆时那样。我盯着他的侧脸看，看他鼻梁上的小痣，看他抿紧的嘴唇，看他偶尔皱眉的样子，想把这些都刻在脑子里。
有一次他忽然抬头，正好对上我的目光，吓了一跳，画刊都掉在了地上。“怎么了？”他捡起来的时候耳尖有点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想说“看你好看”，却只发出了气音。他愣了愣，忽然俯下身，把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上。他的体温有点高，带着点焦灼的热。
“许念，”他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再等等，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知道他在等什么。等新的靶向药，等国外的专家会诊，等一个奇迹。可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像个漏了气的气球，一天比一天瘪下去。
夜里他总是趴在床边睡，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我睡不着的时候，就借着月光看他。他瘦了好多，颧骨都突出来了，眼下的乌青重得像画上去的，以前他最在意这些，说作为许念的男朋友，必须要看起来精神才行，这样才可以为许念挣面子。
有天半夜我醒过来，发现他在哭。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死死憋着的哽咽，肩膀一抽一抽的，像被人捂住了嘴。我想抬手摸摸他的头，胳膊却重得抬不起来，只能用尽力气捏了捏他的手指。
他立刻就醒了，猛地抬头，眼里还蒙着泪，却慌忙抹了把脸，挤出个笑来：“是不是渴了？我去给你倒水。”
我拉着他没放。月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睫毛上的水珠，亮晶晶的，像以前我们去海边捡的贝壳。我忽然很想告诉他，其实我不怕死，我只是怕他一个人。
怕他忘了按时吃饭，怕他下雨时总忘了带伞，怕他熬夜写画画时没人抢他的咖啡，怕他看到玉兰花落了会想起我。
他好像看懂了我的眼神，重新握住我的手，把脸埋在我手背上，声音闷闷的：“不许胡思乱想。”
我笑了笑，眼角有点湿。
后来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候会看见他在跟医生说话，眉头皱得很紧；有时候会听见外婆在哭，说“让念念少受点罪吧”；有时候会闻到百合香，是我最喜欢的花。
有天早上我醒过来，发现阳光特别好，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地上，像铺了金。江妄趴在床边睡着了，手里攥着张照片，是我们去年在游乐园拍的。照片里我举着棉花糖，笑得眼睛都没了，他站在旁边，嘴角弯着，眼里的温柔快要溢出来。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忽然觉得身上不那么沉了。我试着动了动手指，居然能抬起来了。我轻轻碰了碰他的头发，他的头发有点硬，扎得我指尖发痒。
他一下子就醒了，抬头看见我醒着，眼睛亮了亮：“饿不饿？我去买你爱吃的小笼包。”
我摇摇头，指了指他手里的照片。他愣了愣，把照片递给我。我攥在手里，纸有点糙，边角都磨圆了。
“江妄，”我忽然能说话了，声音虽然轻，却很清楚，“我想吃你做的番茄炒蛋。”
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慌忙点头：“好，我现在就去做，你等着。”
他转身要走的时候，我叫住他：“江妄。”
他回头看我，眼里的光像落满了星星。
“别做太多，”我笑了笑，“我可能吃不了多少。”
他站在那里，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里的星星好像掉下来了，变成了水。
阳光慢慢爬上来，照在我的手背上，暖暖的。我把照片贴在胸口，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很轻，很慢，像要睡着了。
我好像看见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十六岁的他穿着一身校服，朴素的校服穿在他身上却别有一番风味，被人撞了之后眉头紧锁，却还是可以看出眼睛很亮。我当时就想，这个男生真好看。
后来他说，那天他看到我，看到我的眼睛，心里仿佛漏了一拍，那双眼睛弯弯的，像含着笑意的月牙，眼白干净得像初雪，眼黑浓得化不开，说话时眸光流转，藏着数不清的温柔。那时的他就在想，怎么会有只看眼睛就仿佛温柔的姑娘。再后来，我的胃病更严重了，医生说我要死了，他心疼的拉着我的手，认为我不应该遭这种罪。
江妄，其实我不觉得遭罪。
遇见你，就像走夜路时忽然看见了灯，冷的时候有人递了暖手宝，饿的时候闻到了饭香，怎么会是遭罪呢。
就是有点可惜。
可惜没能陪你看完这场玉兰花开，可惜没能穿上你说的那件婚纱，可惜没能和你一起去看海，可惜没能告诉你，其实我早就不喜欢郁金香了，我只喜欢你。
阳光越来越暖，我好像又要睡着了。
这次，应该不会再醒了吧。
大家不是都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吗？可为什么变了？
念念不忘，没有回响……
江妄，我好舍不得你，如果可以，请你下辈子也爱我，好吗？
我走后，希望我的江妄要记得按时吃饭，记得下雨带伞，记得少喝咖啡，记得……偶尔想想我。
但别总想，你该往前走的。
走慢点没关系，别回头就好。
我困了。
江妄，晚安。
这辈子，谢谢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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