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妄推开那扇积了薄尘的旧木门时，午后的阳光正斜斜地淌过窗台，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光斑。空气里浮着细小的尘埃，混着老房子特有的、带着木质香的潮湿气息，像极了十六岁那个夏天。
他的目光落在书桌角落的铁盒上。红色的漆皮早就斑驳，边角被磨得发亮，是许念当年宝贝得不行的东西。他蹲下身，指尖拂过盒面，忽然想起那时她总把这盒子藏在书包最深处，被他发现时红着脸抢回去，说“里面是比江妄重要一百倍的秘密”。
其实他后来知道，里面哪有什么秘密。
铁盒打开的瞬间，几张泛黄的信纸滑了出来。最上面那张画着歪歪扭扭的简笔画，一个扎马尾的女孩踮着脚，给比她高半个头的男孩戴纸折的桂冠，旁边用娟秀的字迹写着：“江妄同学，恭喜物理拿了年级第一！”
那是高一的期末考试后，他在公告栏前被她拦住，手里被塞进这张画。她当时跑得急，白裙子的角扫过他的校服裤，留下一阵淡淡的栀子花香——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她偷偷在书包里放了朵新鲜栀子花，被汗水浸得发蔫，香气却固执地沾在了衣料上。
盒子底下压着一张电影票根，边缘已经脆得快要碎掉。是部老掉牙的青春片，他记得那天电影院空调坏了，闷热的空气里全是爆米花的甜香。许念看得入神，眼泪吧嗒吧嗒掉在他的胳膊上，烫得他心尖发颤。散场时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太感人了嘛”，却没看见他把那张被她眼泪打湿的票根，小心翼翼地折了三折放进钱包。
还有半块没吃完的奶糖，用透明糖纸包着，糖纸已经变得黏糊糊的。是某个晚自习，她从口袋里摸出来塞给他的，说“我妈给的，草莓味的，你肯定喜欢”。他其实不爱吃甜的，却含在嘴里，任由那股甜意从舌尖漫到心底，看她借着窗外的月光偷偷看他，睫毛像振翅的蝶。
江妄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一张一张地翻看着。阳光慢慢移过他的脚背，又爬上他的手腕，像许念当年总爱做的那样，用指尖轻轻勾住他的袖口晃啊晃。
他想起十六岁的许念，总爱穿白色的连衣裙，跑起来的时候裙摆会扬起好看的弧度；想起她解不出数学题时，会皱着眉咬笔头，抬头看他时眼睛亮得像装了星星；想起在学校后巷的梧桐树下，她鼓足勇气踮起脚，在他脸颊印下一个带着奶糖味的吻，然后红着脸跑开，书包上的铃铛叮当作响。
那时的风总是很轻，夏天总是很长，以为牵了手就能走到永远。以为试卷上的难题、老师的批评、偶尔的拌嘴，就是全世界最大的烦恼。
江妄把脸埋进掌心，肩膀轻轻颤抖起来。铁盒里的东西还是老样子，可那个会对着他笑、会跟他闹、会偷偷把奶糖塞给他的女孩，已经不在了。
窗外的蝉鸣忽然响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热烈得像要把整个夏天点燃。江妄抬起头，恍惚间好像看见十六岁的许念站在阳光下，白裙子被风吹得鼓鼓的，手里举着颗草莓味的奶糖，冲他笑得眉眼弯弯。
“江妄，”她的声音清亮又温柔，“你看，十六岁的我们，多好啊。”
是啊，多好啊。
好到让后来的每一个夏天，都成了思念的模样。
江妄从地板上站起身时，膝盖压得有些发麻。他走到窗边推开木窗，傍晚的风带着草木的清气涌进来，吹动了书桌上摊开的笔记本。
那是许念的高中日记。最后一页停在高三开学那天，字迹被泪水晕开了一小片：“今天江妄把伞给了我，他自己淋着雨跑回教室，背影看起来好傻。可是我好喜欢他啊，想和他考同一所大学，想每天都能看见他。”
他指尖抚过那行字，指腹触到纸面凹凸的褶皱，像触到了当年她红透的耳尖。那天暴雨突至，他确实是抱着“不能让许念淋雨”的念头，把伞塞进她怀里就冲进了雨里。那时只觉得心跳得像要炸开，根本没敢回头看她的表情。
如今想来，她当时一定站在原地，偷偷红了眼眶吧。
抽屉里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是他用攒了两周的零花钱，在学校门口的饰品店买的。绳结打得歪歪扭扭，他记得那天在操场角落递给她时，紧张得手心冒汗：“听说……戴这个能有好运。”
她当时把红绳攥在手心，指尖都泛白了，却仰着头笑：“那我们一起戴，一起考去南方。”
后来那根红绳真的陪她走过了无数个晚自习，直到被磨得失去了原本的色泽。江妄记得她去世前躺在病床上，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那根红绳松松地绕在上面，成了苍白皮肤里唯一的亮色。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根红绳，轻轻系在自己手腕上。绳结贴着皮肤，传来熟悉的温度，像她当年总爱偷偷勾住他小指的力道。
楼下传来邻居打招呼的声音，是住对门的张阿姨，当年总爱打趣他们是“形影不离的小两口”。江妄探头出去应了一声，张阿姨看见他，笑着挥挥手：“小妄回来啦？恍惚间好像看见你和念念又背着书包放学回来呢，那时候你们俩总爱抢一根冰棍吃。”
江妄喉咙发紧，只能点点头。
是啊，那时候他们总在放学路上买一根绿豆冰棍，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吃。许念总爱趁他不注意，突然凑过来咬一大口，然后笑着跑开，留他在原地无奈地喊她的名字。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冰棍融化的甜水顺着手指往下滴，像淌不完的蜜糖。
他转身回到书桌前，把铁盒里的东西一件件放回原位。电影票根、奶糖纸、画着简笔画的信纸，还有那根红绳的另一半——当年许念说要“一人一半，永不分离”，硬是用剪刀把他买的红绳剪成了两段。
如今两段红绳终于在他这里重聚，只是那个该戴另一段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暮色漫进房间时，江妄锁好旧木门。门廊的灯亮起来，暖黄的光落在青石板路上，像极了十六岁那年，他送许念回家时，她家楼道里那盏总爱忽明忽暗的灯。
那时他总会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才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开。她则会在二楼的窗口偷偷探出头，等他回头时，冲他比个俏皮的鬼脸。
晚风掀起他的衣角，手腕上的红绳轻轻晃动。江妄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那扇漆黑的窗口，仿佛还能看见那个扎马尾的女孩，正趴在窗台上，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许念，”他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我们当年约定的南方，我替你去了。那里的夏天和我们想的一样，有栀子花香，有冰镇汽水，还有……我对你的想念。”
远处的路灯次第亮起，晕开一片温柔的光晕。江妄迎着光往前走，手腕上的红绳在夜色里闪着微弱的光，像十六岁那年，许念眼里永不熄灭的星光。
最好的我们，永远留在了那个夏天。
而后来的我，带着你的份，好好地，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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