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妄再次踏上这条青石板路时，已是深秋。
巷口的老槐树落了满地碎金，风卷着叶子擦过他的皮鞋，发出沙沙的轻响。他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二楼那扇熟悉的窗——窗帘换了新的，米白色，不像当年总拉得严严实实的深蓝色，连阳光都吝啬透进去。
“小伙子，买糖人不？”
拐角传来苍老的吆喝，江妄转头，看见那个竹编糖架还支在老地方，只是摊主的背更驼了，手里的糖勺却依旧稳当。他走过去，看着糖浆在青石板上勾勒出小兔子的轮廓，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他攥着皱巴巴的五块钱，在这里等了整整一个下午。
那天许念说想吃兔子糖人。
他那时总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磨出毛边，站在糖架前，看着别的孩子被家长拉着挑选，手指在裤缝里攥出红痕。直到日头西斜，摊主收拾东西时，他才讷讷地递过钱，声音比蚊子还小：“要、要个兔子的。”
糖人递到手里时还带着余温，他一路狂奔，却在巷口看见许念被隔壁班的男生堵着，对方手里捧着包装精致的巧克力。他捏着快要化掉的糖人，站在树影里，看着许念笑着摆手，说“不用啦，我不爱吃这个”，然后转身跑开，没看见树后那个攥紧糖人的少年。
“来一个？”摊主把新做好的兔子糖人递过来，眉眼弯成了月牙，“看你面生，是外地回来的吧？”
江妄接过糖人，指尖触到那层薄薄的糖衣，有点烫。“嗯，回来看看。”
他没再往前走。巷深处的那扇门换了铜锁，门楣上的春联痕迹还在，是新贴上去又撕掉的，留下淡淡的红。他知道里面住了新人家，前两年听姐姐提过，许念死后她的家人就搬去了南方。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助理发来的行程提醒，下午三点的会议，四点的签约仪式。江妄低头看了眼屏幕，又抬头望向那扇窗，米白色的窗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干净的白墙。
十五岁的江妄总觉得，日子像巷子里的青苔，阴湿又漫长。他藏着没说出口的喜欢，藏着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窘迫，藏在苏念身后的阴影里，看着她笑，看着她闹，以为这样就能耗过整个青春期。不过幸好，幸好我们都没有错过彼此，十六岁的江妄和许念在一起了。
直到那个雨夜，他淋着雨跑回家，看见许念站在他家楼下，手里拿着一把伞。“江妄，”她把伞塞给他，头发上还沾着雨珠。
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只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怎么了？”
“这个给你。”她从书包里掏出个笔记本，塞到他怀里，转身跑进雨里，没回头。
那本笔记本里，夹着一张他画的速写，是许念趴在课桌上睡觉的样子，被他不小心掉在了画室。旁边还有她写的一行字：“江妄，你的画真好看，要一直画下去啊。”
后来他真的画下去了，考上了美术学院，成了小有名气的画家。只是他的画里总带着点潮湿的忧郁，像那条永远晒不透太阳的巷子。
糖人渐渐化了，黏在指尖。江妄掏出纸巾擦了擦手，把糖人轻轻放在老槐树下，像是完成了一个迟了许多年的仪式。
他转身走出巷子，阳光落在他身上，温暖而明亮。远处的车鸣提醒着他，那个藏在青石板路上的少年，已经留在了过去。但那些关于喜欢、关于遗憾、关于笨拙成长的痕迹，终究是刻进了骨血里，成了如今这个江妄，最温柔的底色。
江妄坐在画室的藤椅上，指尖夹着支未点燃的烟。窗外是深秋的冷雨，敲打着玻璃，像极了十六岁那个雨夜，他跑回家时听到的声响。
画架上摊着张未完成的素描，是老巷口的糖人摊。竹架上的糖人被他画得格外清晰，兔子、老虎、孙悟空，一个个挺着圆滚滚的肚子，仿佛下一秒就会从纸上跳下来，在青石板上留下甜甜的痕迹。
桌角的收纳盒里，放着枚褪色的铜钥匙。是当年他家那扇木门的钥匙，搬家时母亲要扔掉，被他偷偷藏了下来。钥匙孔里还卡着点铁锈，像极了少年时他总在放学路上磨蹭，用钥匙尖在墙根划下的歪扭记号——那是他偷偷数着和许念家距离的方式，如今记号早被岁月磨平，钥匙却还留着。
手机响了，是母亲发来的视频。镜头里，老家的院子晒满了被子，母亲指着墙角：“你看，当年你埋在这儿的画夹子，我翻出来了。”
画夹子里全是少年时的涂鸦，课本边缘的侧脸，草稿纸上的马尾，还有一张没画完的糖人——线条青涩，却透着股执拗的认真。江妄看着屏幕，忽然想起那时总觉得，画画是唯一能藏住心事的地方，画得越好，藏得就越深。
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江妄起身，把那枚钥匙放进画架旁的铁盒里，和其他旧物放在一起——褪色的校徽，断墨的钢笔，还有一张泛黄的画展宣传单，上面是他第一次获奖的作品，画的正是那条老巷。
他重新拿起画笔，在素描本上添了笔。糖人摊旁，多了个背着画板的少年，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巷口的老槐树下。
原来有些东西，从来不需要刻意想起。就像那条巷，那个少年，还有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早就在画里，在心里，慢慢酿成了时光里最沉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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