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时，花未谢

槐树的嫩芽冒头时，他在抽屉深处翻到了一本泛黄的笔记本。是她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像刚学写字的孩童，却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

第一页画着两个火柴人，一个高的牵着一个矮的，旁边写着：“今天遇见他啦，他帮我捡了掉在沟里的书，手指真好看。”日期是十年前的夏天，正是槐树下那一天。

往后翻，絮絮叨叨记着许多琐事。“他今天皱眉了，是不是我吵到他看书了？”“他把伞往我这边歪，自己半边肩膀都湿了，笨蛋。”“他说明年带我去看海，拉钩了，不许反悔。”

最后一页停留在三个月前，字迹有些潦草，像是忍着疼写的：“风好像要停了……要是我走了，他会不会忘了加衣服？他总爱熬夜，谁来抢他的书呢？”下面画了个小小的太阳，旁边标着：“要让他每天都像晒太阳一样暖和呀。”

他捂住嘴，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棉絮，眼泪砸在纸页上，晕开了那行字。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留不住，却还在拼命想给他留些温暖。

秋天的时候，槐树叶落了满地。他扫叶子时，发现树根处冒出几株小野菊，是她最喜欢的那种，黄灿灿的，在风里轻轻晃。他想起她总说，花谢了不是死了，是换个地方开花呢。

他开始给她写信，写今天巷口的早餐摊涨了五毛钱，写他种的菊花开了，写海边的浪今天格外大。写完就放在那个碎花碗旁边，好像等一会儿，就会有人笑着说“知道啦，啰嗦鬼”。

有天夜里下大雨，他梦见她了。还是白裙子，站在槐树下，手里举着那半块绿豆冰，笑着说：“你看，风停了，我们去看海吧。”他跑过去，却怎么也抓不住她的手，一着急就醒了，枕头湿了一大片。

窗外的风真的停了，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书桌上那本笔记本上。他摸了摸封面，轻声说：“好啊，等明年花开了，我们就去。”

其实他知道，她一直都在。在每一阵吹过槐花的风里，在每一朵新开的小野菊里，在他心里那片永远不会干涸的海里。

风停了，但爱从未停过。

开春的时候，他在老槐树下种了一排新的菊苗。土是他一点点从后山挖来的，带着湿润的草腥气，像极了那年她拉着他去郊外采野菊时脚下的味道。他蹲在地里培土，指尖沾了泥，忽然想起她总笑他干活笨手笨脚，却会偷偷把他弄歪的花苗扶正。

笔记本被他移到了床头的书架上，旁边摆着她留下的碎花碗，里面插着风干的野菊。有时深夜写稿累了，他会翻开几页，看那些歪扭的字在月光下泛着软乎乎的光。有次看到“他说我写的字像鸡爪”那页，他忽然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眶就热了——他哪里是嫌她字丑，是那天她趴在石桌上写字，阳光落在她发梢，他看呆了，才找了这么个蹩脚的借口搭话。

夏天来得很快，槐花又开了，白花花的一串垂在窗前，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他搬了张藤椅坐在树下，手里拿着她的笔记本，像从前那样读诗给她听。读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时，一阵风卷着槐花瓣落在纸页上，正好盖住“大海”两个字。

他忽然起身，回屋翻出那个落了灰的背包。里面装着两张泛黄的船票，是十年前他偷偷买的，本想在她生日时给她惊喜，却没等到合适的时机。他把船票夹进笔记本最后一页，挨着那个小小的太阳，指尖轻轻摩挲着。

“等菊花开了，我们就出发。”他对着空气说，声音里带着笑意。

墙角的野菊仿佛听懂了，新抽出的嫩芽在风里轻轻晃。远处的海风吹过槐花，带着咸咸的气息，像是她那句没说出口的“好啊”，温柔地落在他心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