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柜压缩机在午后突然嗡鸣起来时,许念正蹲在院角拔草。竹篮里的薄荷已经堆得半满,叶片上的白霜被阳光晒得发亮,混着泥土腥气漫进鼻腔。
她直起身时后腰发僵,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去摸冰柜把手。金属凉意顺着指腹爬上来,刚够压下太阳穴突突的跳。拉开门的瞬间,冷气裹着老冰棍的甜香涌出来,惊得檐下燕子扑棱棱飞远了。
“念念,你帮我在冰箱拿个绿豆沙。”
江妄的声音从篱笆外钻进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像冰锥敲在玻璃上。许念回头时,正看见他半弯着腰,手指勾着自行车的车把,额前的碎发被汗濡湿,贴在皮肤上。
“自己拿。”她侧过身,让出位置,目光落在他车后座的画板上。帆布套被晒得发烫,边角处磨出了毛边。
他应了一声,探身进去翻找,指尖碰到冰格时猛地缩回手,又笑着伸进去,捞了根绿豆沙出来。撕开包装袋的瞬间,冷气混着豆香漫出来,他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你家薄荷长得真好。”
许念低头看竹篮,薄荷叶片被晒得微微发蔫,边缘卷成细小的波浪。“要吗?摘点回去泡水。”
他点点头,把冰棍叼在嘴里,腾出双手来摘。指尖划过叶片时,带起一阵细碎的凉意,混着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漫进空气里。蝉鸣突然变得密集起来,从院角的老槐树上涌下来,铺天盖地地裹住了整个院子。
“下周要去县里比赛。”他突然说,声音被蝉鸣滤得有些模糊。
许念“嗯”了一声,看着他把摘好的薄荷放进帆布包侧袋里,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画什么?”
“还没想好。”他咬着冰棍,含糊不清地说,“可能画你家院子吧,薄荷长得好。”
她笑了笑,没接话。去年他也说过类似的话,结果画了整整一幅老槐树,枝桠间藏着半个月亮。她把那幅画压在书桌玻璃下,看了一个冬天。
冰柜的嗡鸣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蝉鸣在空气里翻滚。江妄把最后一口冰棍咽下去,包装袋捏成一团塞进裤兜,跨上自行车时,车链咔嗒响了一声。
“走了啊。”他蹬着车子往外走,帆布包侧袋里的薄荷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许念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的背影拐过巷口,消失在浓密的树荫里。竹篮里的薄荷被晒得更蔫了,她伸手拨了拨,叶片上的白霜簌簌落下,混着蝉鸣的热气,在空气里漾开淡淡的凉。
远处不知谁家的收音机在唱老调子,咿咿呀呀的,被蝉鸣撕成了碎片。她蹲下身继续拔草,指尖碰到泥土时,突然想起江妄刚才摘薄荷的样子,他的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干净,碰过叶片的地方,好像还留着一点冰过的凉。
蝉鸣还在继续,一波叠着一波,像是永远不会停。许念把拔好的草扔进竹篮,起身时,看见阳光透过槐树叶,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随着风轻轻晃动,像撒了一地的碎冰。
日头渐渐往西斜,槐树叶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在地上晃成一片碎银。许念把竹篮里的草倒在墙角,薄荷被单独拎出来,摊在石桌上晒。叶片上的水汽慢慢收了,蔫下去的边儿倒舒展些,白霜似的绒毛在夕照里看得清,摸上去软乎乎的。
冰柜又嗡鸣了两声,短促得像谁轻轻咳了一下。许念走过去拍了拍外壳,金属凉得硌手。她想起江妄刚才缩手的样子,嘴角弯了弯,拉开门看了看。绿豆沙还剩小半盒,老冰棍的包装袋堆在底层,花花绿绿的。她伸手进去翻了翻,指尖触到一块冰,凉得人一激灵,倒把太阳穴那点突突的跳压下去了。
院门外传来自行车铃响,叮铃叮铃的,由远及近。许念直起身,看见江妄的车把在篱笆外晃了晃,跟着他探进头来,额前的碎发还是湿的,脸颊红扑扑的。
“忘拿画板了。”他说着,推车进来,车后座的帆布套空荡荡的。刚才急着走,倒把正经东西落这儿了。
许念指了指屋檐下的石阶:“在那儿呢。”
江妄走过去拎起画板,转身时看见石桌上的薄荷,脚步顿了顿。“晒着呢?”
“嗯,晒干了泡水方便。”许念蹲下去收拾竹篮,“你比赛要是画院子,记得把薄荷画进去。”
他“啊”了一声,挠了挠头,耳朵尖有点红:“刚才说的不算数,我想好了,画老槐树。”
许念抬头看他,他慌忙补充:“树底下能画你拔草的样子,薄荷就种在边上,能框进去。”
蝉鸣不知何时低了些,风从槐树叶里钻出来,带着点凉意。石桌上的薄荷晃了晃,像在点头。许念笑了,没说话,低头继续捆草。
江妄把画板重新绑好,脚在地上蹭了蹭,眉眼弯弯道:“比赛完我送画给你。”
“好啊。”许念应着,听见他的车铃又叮铃叮铃响起来,这次是往巷口去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被晚风吹散了。
天擦黑时,槐树叶的影子浓成一团墨。许念把晒干的薄荷收进玻璃瓶,塞在橱柜最上层。她摸了摸冰柜,这次没再嗡鸣,安安静静的,倒让人有点不习惯。
远处的收音机还在唱,咿咿呀呀的调子被晚风揉碎了,混着蝉鸣飘过来。许念坐在石凳上,看着地上的树影慢慢沉下去,像墨汁滴进水里。她想起江妄说的画,老槐树下,她蹲在薄荷边上拔草,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该是暖融融的吧。
夜虫渐渐醒了,在草丛里哼唧。许念起身关院门,指尖碰到门闩,凉丝丝的,倒像还留着点薄荷的气儿,又像江妄碰过叶片的那点冰过的凉。她轻轻推上门,听见冰柜在屋里“咔嗒”响了一声,像是在应和院外的虫鸣。
今晚的月亮该是圆的吧?她想。去年江妄画里的半个月亮,不知在画纸的哪个角落藏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