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笑声低沉,带着一丝沙哑,打破了酒肆里因他到来而陷入的沉寂。那笑声里没有多少欢愉,更像是一种看透世事后的自嘲和释然。
“当年,”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酒肆里,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柄木剑上,仿佛在对着老友温华低语,“你说‘劝君惜取少年时’,我当是句玩笑话。是教坊司那些娘们哄人开心的漂亮词儿,是秦淮河上醉生梦死的靡靡之音。”
他微微侧过头,那双沉淀了太多故事的眼睛终于看向柜台后的我。暮光映在他脸上,那缕白发和沾着的柳絮格外清晰。
“现在呢?”我拿起一只粗陶酒碗,从温在炉上的绿蚁酒瓮里,舀出琥珀色的、泛着细密泡沫的酒液。酒香温润,驱散了些许清明的寒凉和纸灰的沉重。我将酒碗推到他面前的柜台上,碗沿与木台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徐凤年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酒碗,碗壁传来的温热透过掌心。他仰起头,喉结有力地滚动着,琥珀色的酒液带着粮食的醇厚和微酸的发酵气息,顺着喉咙滑下。他喝得很慢,又很彻底,仿佛要将这十四年的金戈铁马、生离死别、爱恨情仇,都随着这碗酒一同咽下,沉淀在五脏六腑最深处。
碗底,残留着些许浑浊的酒渣,随着他放下酒碗的动作,在碗底轻轻晃荡。那晃动的酒渣,如同浑浊的镜面,映出他倒映其中的面庞——鬓角的白霜,眼角的细纹,还有那双不再年轻、却沉淀了无尽岁月的眼睛。同样,也映出柜台后,我同样不再青春、眼角亦爬上细纹的面容,以及我鬓边悄然生出的几缕银丝。
十四年。足以让少年白头,红颜暗换。
他望着碗底晃动的、映着两人华发的倒影,眼神有些飘忽,仿佛透过那浑浊的酒渣,看到了遥远的景象。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其温柔、却又带着无尽感慨的弧度。
“昨日午后,阳光很好。”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追忆的暖意,“徐念凉那丫头,在后院扑蝴蝶。”他的眼神变得柔软,如同初融的雪水,“追着一只黄粉蝶,跑得小脸红扑扑的,像只撒欢的小鹿。结果一脚踩进刚下过雨的泥坑里,‘噗通’一声,摔了个结结实实,新换的鹅黄小裙子,滚了一身的泥点子,连小脸蛋儿都沾上了泥浆。”
他顿了顿,喉头似乎又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被温暖的笑意覆盖:“我和红薯都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想扶她。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看向我,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光彩,“那小丫头片子,自己从泥坑里爬起来,非但没哭,反而看着自己一身的泥巴,‘咯咯咯’地笑得可开心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露出两颗刚换的小豁牙,笑声脆生生的,像檐下刚学会飞的小燕子…”
徐凤年说着,自己也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笑着笑着,那笑意却沉淀下去,化作眼底深处一片深沉如海的感慨。他再次看向碗底晃动的酒渣,看着那里面倒映着的、自己早生的华发和沧桑的面容。
“就在那一刻,”他抬起头,目光穿过酒肆的窗棂,望向外面柳絮纷飞的天空,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后的彻悟,“忽然就懂了。”
“懂了你这首《金缕衣》…”
“它唱的,从来不是什么及时行乐,不是什么醉生梦死…”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那双凤眼里,沉淀着十四年的烽烟、失去的痛苦、守护的代价,以及此刻,那摔在泥坑里、却笑得没心没肺的小小身影带来的、最纯粹的生命触动。
“…它唱的,是活着。”
“是在这狗娘养的世道里,无论摔得多疼,沾了多少泥泞,只要还能爬起来,还能‘咯咯’笑出声,还能看见阳光照在泥巴上泛着光…那便是值得用尽一切去‘惜取’的‘少年时’。”
“是此刻,是当下,是这一息尚存、还能感受悲欢的…每一个瞬间。”
暮色渐浓,如同稀释的墨汁,一点点晕染着窗外的天空。最后几缕金色的夕阳顽强地挤过窗棂,斜斜地投射在柜台上,将三件冰冷的遗物和两碗残酒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转瞬即逝的金边。
徐凤年解下了腰间悬挂着的一块玉佩。玉佩不大,羊脂白玉,温润无瑕,雕工极其简约流畅,只寥寥几刀,勾勒出一朵含苞待放的杏花轮廓。玉质在暮色中流转着内敛的光华,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伴随主人多年的心爱之物。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这块象征着身份、过往、或许还有无数故事的玉佩,轻轻地、郑重其事地放在了柜台上,排在那碗残酒的旁边。玉佩与木台相触,发出清脆微小的“嗒”的一声。
“跟我走吗?”他看着我,目光平静,却又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认真和期待,声音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格外清晰,“江南的杏花…这个时节,该开了。”
他的眼神里没有强求,只有询问。仿佛在说,北凉的风雪已歇,沉重的担子也已卸下,是时候去看看那些曾被铁蹄踏碎、又顽强重生的胭脂郡的杏花了。
我迎着他的目光,缓缓摇了摇头。脸上没有遗憾,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和安然。我没有解释,只是弯下腰,从柜台最下方的暗格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件物事。
那也是一把琵琶。
但不再是跟随我多年的那把老红木烧槽琵琶。那把琵琶的弦已断,腹板在流州箭楼上为助徐凤年伤拓跋菩萨而崩裂,槽内吴素留下的金漆徽记也彻底黯淡。它被我珍重地收了起来,如同珍藏一段无法复刻的、浸透血与火的岁月。
此刻捧出的,是一把新斫的琵琶。
琴身用的是上好的紫檀木,木质紧密,色泽深沉内敛,如同凝固的夜色,散发着淡淡的、悠远的木香。琴背光滑流畅,没有任何繁复的雕饰,却自有一种沉静的气度。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背板——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无数蝇头小楷!每一个名字都清晰可辨,笔画或刚劲,或娟秀,或带着稚嫩的笔触。
那是名字。 是北凉三十万英灵的名字! 是流州城头力战而亡的校尉,是倒马关前血洒疆场的斥候,是胭脂郡里未能逃出的妇孺,是凉莽大战中每一个有名有姓、最终化作石碑上一行冰冷文字的北凉子弟!
紫檀的木质坚硬,刻下这些名字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力量。每一个名字的刻痕深浅不一,仿佛刻录着不同的故事和份量。它们无声地排列着,覆盖了整个背板,如同无数沉默的魂灵,共同支撑起这把新生的琵琶。
琴弦,并非寻常的丝弦。四根弦线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带着金属光泽的暗金色,在暮色中流淌着冷冽的光泽。那是用凉莽大战中缴获的、北莽最精锐射雕手所用的强弓弓弦,经过特殊的鞣制、浸泡、拧合而成!每一根弦线里,都凝聚着战场最凌厉的杀气、最坚韧的意志、以及最终被征服的宿命。
这把琵琶,本身便是一座微缩的北凉英烈祠,一段凝固的战争史诗,一曲无声的安魂曲。
我将这把沉甸甸的新琵琶,轻轻放在柜台上,与那三件遗物并列。然后,在徐凤年专注而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我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干净,没有染凤仙花汁,只有常年拨弦留下的薄茧。
屏息,凝神。 指尖轻轻搭上那四根由弓弦拧成的冰冷琴弦。
微一用力。 “铮——!”
一声清越、空灵、却又带着金属般坚韧质感的弦音,如同破开冰层的第一缕春泉,骤然在暮色沉沉的酒肆中响起!这声音并不宏大,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生命力,瞬间打破了所有的沉寂!
檐下,两只正在梳理羽毛的春燕被这突如其来的清音惊动,“唧”的一声,振翅而起,剪影般掠过窗外橘红的天空,消失在渐暗的暮色里。
弦音袅袅,余韵未绝。
徐凤年看着那新琵琶,看着那刻满名字的紫檀背板,看着那由敌人弓弦拧成的琴弦,又看看我平静的脸庞。他眼中的期待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混合着理解、释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重的光芒。他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如同当年在听雪庐初遇时那般、带着点玩世不恭、却又无比真实痛快的笑容。
他不再提江南杏花。 他猛地一拍柜台,震得那碗残酒都晃了晃,然后,他用他那副在战场上吼惯了军令、早已沙哑不堪的破锣嗓子,毫无征兆地、荒腔走板地吼唱起来:
“劝君——莫惜——金缕衣——!”
声音嘶哑,跑调跑到九霄云外,如同砂纸摩擦破锣,瞬间打破了酒肆里所有沉淀的悲凉和刚刚升起的清音意境!几个缩在角落、正沉浸在对逝者哀思中的酒客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从条凳上摔下来,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位昔日的北凉王、如今的白衣“疯汉”。
我看着他,忍不住莞尔。指尖再次拂过琴弦,几个简单的音符流淌而出,试图将这位五音不全的世子拉回正轨。
徐凤年却不管不顾,沉浸在自己豪迈(难听)的演唱中,继续吼着:“劝君——惜取——少年时——!” 他甚至还用指节在柜台上敲打着完全不成调的节拍。
就在这时。
“吱呀——” 酒肆那扇老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
一个梳着双丫髻、穿着鹅黄衫子、脸蛋红扑扑如同熟透苹果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她手里捧着一个还冒着热气的三层大食盒,小鼻子用力嗅了嗅空气中的酒香和…某种跑调的噪音,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和一点点狡黠的笑意。
是姜泥。当年西楚的亡国小公主,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间依稀还有旧日的轮廓,却多了几分被安稳岁月浸润的温婉和灵动。她身后,跟着一身利落青衣、依旧英姿飒爽却眉眼含笑的青鸟。青鸟看到徐凤年那副引吭高歌的“尊容”,忍不住掩嘴轻笑,肩膀微微耸动。
紧接着,一个温婉如水的身影牵着一个小小人儿走了进来。是红薯。岁月似乎格外眷顾她,眉眼间依旧温润平和,只是气质更加沉静内敛,如同深潭静水。她手里牵着的小女孩,约莫四五岁年纪,穿着粉嫩的小裙子,梳着可爱的花苞头,小脸蛋上还沾着一点新鲜的、翠绿色的草汁,裙角也蹭上了泥土。她正是徐凤年口中的徐念凉。小家伙一进门,乌黑的大眼睛就骨碌碌乱转,好奇地打量着酒肆里的一切,最后目光落在了正在“鬼哭狼嚎”的爹爹身上,小嘴微张,似乎有点惊讶。
徐凤年的破锣嗓子正吼到兴头上:“花——开——堪——折——直——须——折——!”
话音未落!
两道幽蓝色的寒光,如同从虚空中骤然闪现的毒蛇!带着熟悉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气息,毫无征兆地、精准无比地交叉架在了徐凤年的脖颈之上!
刀锋距离他跳动的颈动脉,不足半寸!那冰冷刺骨的寒气,瞬间让他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歌声戛然而止!
南宫仆射! 不知何时,她已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柜台旁!依旧是一身简单的素色布衣,容颜清冷绝世,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沉淀了更多的宁静与深邃。她面无表情,眼神淡漠地看着被自己双刀锁喉的徐凤年,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整个酒肆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姜泥捂住了小嘴,青鸟瞪大了眼睛,红薯下意识地将徐念凉往身后护了护,小丫头则好奇地看着那两把漂亮的蓝刀。
南宫仆射的目光甚至没有看徐凤年惊愕的表情,她的视线落在我怀中那把新琵琶上,冰冷的声音如同玉珠落盘,清晰地响起:
“跑调了。”她顿了顿,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的注视下,竟缓缓伸出一根纤细白皙的手指,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力度,轻轻拂过那由北莽弓弦拧成的、冰冷坚韧的新弦。指腹划过琴弦,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轻吟。然后,她才抬起眼,看着僵住的徐凤年,补充道,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重唱。”
徐凤年:“……” 他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从惊愕到尴尬,再到哭笑不得。他小心翼翼地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状,对着南宫仆射讪讪一笑:“南宫…刀下留人…我唱,我重唱还不行吗?”
就在他举手告饶、气氛微妙地缓和下来之时——
“咻——!” 一道破空之声自门外袭来!
一道灰影,带着呼啸的风声,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拍在了徐凤年撅起的屁股上!
“啪!”
声音清脆响亮!
众人定睛一看,拍在徐凤年屁股上的,竟是一柄同样粗糙、同样带着毛刺、甚至剑柄缠布风格都极其相似的——木剑!只是这柄木剑完好无损,显然是新削的。
“哎哟!”徐凤年猝不及防,捂着屁股跳了起来,又牵扯到颈边的双刀,顿时僵在原地,龇牙咧嘴,模样狼狈至极。
哄笑声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在小小的酒肆里轰然爆发!
“哈哈哈哈!”姜泥第一个忍不住,捧着食盒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噗嗤!”青鸟也彻底绷不住,笑出了声。 红薯抿着嘴,眉眼弯成了月牙儿,轻轻摇头。 小徐念凉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到爹爹捂着屁股跳脚的样子,也跟着“咯咯咯”地脆笑起来,笑声像银铃般洒满整个空间。
柜台边,南宫仆射看着徐凤年狼狈的样子,又瞥了一眼门口的方向,那双万年冰封般的眸子里,极其罕见地掠过一丝极淡、极淡的、如同雪后初晴般转瞬即逝的笑意。她手腕一翻,幽蓝的双刀如同变魔术般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门口光影晃动,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袍、胡子拉碴、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手里还掂量着另一把新削木剑的身影,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他咧着嘴,露出标志性的惫懒笑容,看着捂着屁股的徐凤年,大声嘲笑道:
“徐小子!十几年了,唱曲儿还是这么要人命!活该挨揍!”
是温华! 他竟也回来了!虽然瘸了一条腿,走路有些跛,脸上也多了风霜刻下的深痕,但那双眼睛里,依旧闪烁着底层游侠特有的、打不死的韧劲儿和没心没肺的亮光!那柄拍在徐凤年屁股上的新木剑,显然是他的杰作。
哄笑声更大了。姜泥笑得直不起腰,青鸟扶着柜台,红薯搂着还在咯咯笑的徐念凉,连南宫仆射的嘴角都似乎又上扬了微不可察的一丝弧度。
哄笑声更大了。姜泥笑得直不起腰,青鸟扶着柜台,红薯搂着还在咯咯笑的徐念凉,连南宫仆射的嘴角都似乎又上扬了微不可察的一丝弧度。
徐凤年揉着屁股,看着门口叉腰大笑的温华,再看看满屋子笑得花枝乱颤的故人,脸上那点尴尬和龇牙咧嘴渐渐化开,最终也变成了开怀的大笑。笑声沙哑,却畅快淋漓,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回到了当年陵州城那个初遇的午后。
在这片劫后余生、故人重逢的温暖哄笑声中,我低下头,看着怀中那把刻满名字的新琵琶。指尖轻轻拨动。
“叮…咚…”
最后两个清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带着金属弓弦特有的冷冽与坚韧,却又奇异地融合了紫檀木的温润沉厚,悠然荡开。
弦音震颤。 仿佛有无形的长风,自遥远的边关吹来,温柔地拂过流州城外的广袤麦田。麦浪起伏,如同绿色的海洋在低语。那麦浪之下,是北凉三千里沃土,更是埋骨其下的三十万英灵。他们的名字刻在琵琶上,也刻在每一座无声的石碑上。此刻,在这温暖的春风里,在那长风吹拂的麦浪之上,石碑间新生的荒草正随风起伏,柔软而坚韧,覆盖了冰冷的石面,昭示着生命不息的轮回。
小小的徐念凉被这温暖欢快的气氛感染,挣脱了母亲的手,像只欢快的小鹿般跑到柜台边。她踮起脚尖,努力将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伸向我。小手里,紧紧攥着一朵刚刚在路边摘下的、不知名的、小小的紫色野花,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
“杜姑姑!”她奶声奶气地叫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纯粹的喜爱和亲近,“给你花花!你唱得…唱得比爹爹好听多啦!”
她努力踮着脚,将那朵小小的、带着泥土芬芳的野花,笨拙地、却又无比认真地,簪在了我微微散落的鬓角。
烛光跳跃。 酒肆里新点的几盏油灯,将温暖的光晕洒满每一个角落。烛火的光跳跃在徐念凉清澈见底的眼底,如同碎金流淌。那一瞬间,我仿佛透过这双纯净无暇的眼眸,看到了十四年前,秦淮河画舫窗外,那映着万家灯火、荡漾着温柔涟漪的粼粼波光。
徐凤年看到女儿给我簪花,还“贬低”他的歌喉,顿时不干了。他揉着还有些疼的屁股,两步冲过来,一把从我怀里“抢”过那把沉甸甸的新琵琶,动作夸张,像个抢玩具的孩子。
“小没良心的!敢说你爹唱得难听?”他故意板起脸,瞪了女儿一眼,换来徐念凉一个俏皮的鬼脸。然后他抱着琵琶,清了清他那破锣嗓子,深吸一口气,对着满屋子笑吟吟看着他的故人,用尽全身力气,荒腔走板、毫无顾忌地再次吼了起来:
“莫——待——无——花——!”
他吼得声嘶力竭,脸红脖子粗,每一个字都像在跟谁拼命。
然而,这一次,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嘶吼。
姜泥清脆的笑声第一个跟上:“——空折枝!” 青鸟含着笑意,声音温婉却坚定:“——空折枝!” 红薯搂着女儿,眉眼温柔,轻轻附和:“——空折枝!” 南宫仆射抱着双臂,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嘴角那抹微不可察的弧度似乎深了一分,没有出声,眼神却柔和地落在众人身上。 温华拄着他的新木剑,笑得最大声,吼得也最响:“——空折枝!!” 连小小的徐念凉,虽然不太懂词意,但也感受到这欢乐的气氛,学着大人的样子,挥舞着小拳头,奶声奶气地、无比认真地跟着喊:“——空折枝!”
众人的声音,或清越,或温婉,或豪迈,或稚嫩,混杂着开怀的笑声,在这小小的听雪庐里汇聚在一起,如同温暖而汹涌的春潮,轰然撞碎了所有过往的阴霾与沉重,冲破了屋顶,直上云霄!
“——空折枝!”
笑声、歌声、喊声,在酒肆里回荡、碰撞、交融,奏响了一曲名为“活着”、名为“团圆”、名为“新生”的最美乐章。
窗外,不知何时,细碎的、洁白的雪粒,竟又悄然飘落。 是北凉道迟来的初雪。 雪落无声,温柔地覆盖着陵州城新生的屋瓦,覆盖着街巷间倔强的青草嫩芽,也覆盖着城外那无边无际的、在春风中默默涌动的麦浪。雪花晶莹,如同无数细碎的星光洒落人间。
就在这温柔飘落的初雪中,一株生命力顽强的红杏,枝条倔强地探过了听雪庐低矮的篱墙。那遒劲的枝干上,密密麻麻地鼓起了无数深红色的花苞。花苞饱满,如同凝结的血珠,又如同燃烧的火焰,在洁白雪花的映衬下,灼灼欲燃,散发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却又充满无限生机的力量。
风雪,终会过去。 而生命,总会在废墟之上,绽放出最灼热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