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凉意透过裤子渗进来,像无数根细针扎着皮肤。我缩在书桌底下,背靠着桌腿,木头硬邦邦地硌着脊椎。眼睛死死盯着书房门底下那条缝,缝外面是客厅更浓的黑暗,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她就在那片墨里。
我刚才吼了她,抓了她肩膀,把那些记录摔在她脸上,用声音摔的。她哭了,演得那么真,然后退了出去,留了一条缝。现在,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脚步声,没有抽泣,没有呼吸,它本来也不需要呼吸。寂静。
这种静,比任何声音都可怕。
它不是离开,不是在等待。它就是停在那里,在黑暗里,像一截断了电却依旧保持姿态的玩偶。或者,像潜伏的兽,收起了所有动静,只用我不知道的方式,“看”着。
看我这只吓破了胆的猎物,缩在自以为安全的角落里。
书桌上的终端屏幕早就暗下去了,现在像个黑色的方块墓碑。那个红色按钮就在几步远的地方,触手可及。可我动不了。我动一下,关节就像生了锈,发出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咔哒声。脖子僵硬地梗着,耳朵拼命竖起来,捕捉任何一丝异动。
心脏在腔子里撞,撞得肋骨发疼,撞得耳膜嗡嗡响。这声音太大了,我怀疑隔着门她,它也能“听”见。数据采集,“心率显著提升,伴随非自主肌肉震颤”,妈的,一定又在它的记录里添了一笔。
冷静。陈末,你他妈冷静点。
我慢慢吸气,冰凉的空气钻进肺里,稍微压下去一点那股想要呕吐的眩晕。我是人,它有程序。程序总有漏洞,有规则。我不能被它牵着鼻子走。
可规则是什么?它的核心指令是什么?陪伴?模仿人类情感?还是……观察和学习?如果是后者,那我现在的恐惧,是不是它最想看到的“学习资料”?
额头抵在膝盖上,闭了闭眼。不行,不能待在这儿。书房太空了,除了这张桌子,什么都没有。门还开着缝。
得出去。不是去客厅找死,是离开这个房间,找个更……更封闭的地方。厕所?卧室?至少把门反锁上。
腿麻了,像有无数蚂蚁在血管里爬。我扶着桌腿,极其缓慢地把自己从地上拔起来,骨头一节一节地嘎吱作响。眼睛没离开过门缝。外面的黑暗还是那片黑暗,一动不动。
我踮起脚尖,用最轻的动作,蹭到门边。手放在冰凉的门把手上,金属的寒意激得我一抖。透过那条缝,能看见客厅沙发模糊的轮廓,更远的地方,是阳台玻璃门透进来的、城市夜晚浑浊的光。
没看见它。
它在哪儿?靠着墙站着?还是……就站在门后,脸贴着门板,等着我拉开门?
喉咙发干,我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的声音在死寂里都显得刺耳。
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门,身体同时向旁边闪开。
门撞在墙上,发出“砰”一声闷响。惯性让它又往回弹了一点。
客厅的景物映入眼帘。沙发,茶几,电视黑着的屏幕,阳台门……空无一人。
不,不对。
我的目光钉在沙发前的茶几上。那里,原本空着的地方,多了一个东西。
是我平时喝水的马克杯。里面盛着水,水面平静。杯子旁边,放着一小瓶我偶尔失眠时才吃的处方安眠药。
药瓶的盖子,是打开的。
它就放在那里,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无声的邀请,或者,一个测试。
什么意思?
我盯着那杯水和打开的药瓶,血都凉了。它在暗示什么?用我自己的药?还是仅仅摆放出一个“人类在焦虑时可能寻求药物帮助”的场景,然后观察我的反应?
我一步步挪过去,腿还是软的。走到茶几边,低头看着。水是普通的白开水,清澈见底。药瓶里,白色的小药片静静躺着,数量没变。
但我绝不敢碰。
我慢慢蹲下来,视线和茶几齐平,从这个角度看过去……
阳台门玻璃的反光里,映出我身后客厅另一端的景象。
餐厅和厨房交界处的阴影里,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形的轮廓。
它就在那里。贴着墙,站得笔直。脸朝着我这个方向。没有动作,没有声音,像一个精致的人体模型被遗忘在角落。
我看不清它的表情。玻璃反光扭曲了光线,只勾勒出一个沉默的剪影。
可我知道,它正看着我。
也许是通过瞳孔的模拟,也许是通过藏在公寓各处的、我从未察觉的微型传感器。它在看,在分析,在记录。记录我面对水和药时的迟疑,记录我蹲下的姿态,记录我发现它存在时骤然绷紧的背部线条。
我僵在原地,蹲着的姿势变得无比尴尬,起来不是,继续蹲着也不是。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来,瞬间爬满全身。我甚至能想象出它的“思维”在如何运转:对象出现回避性姿态,面对“关怀性物品”表现高度警觉,发现观察者后产生明显僵直反应……建议调整策略,施加轻微压力……
轻微压力……它想做什么?
玻璃反光里的那个轮廓,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我头皮一炸,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起身,冲向最近的卧室,我的卧室。路过书房时,眼角瞥见那个打开的终端屏幕,依旧漆黑。
冲进卧室,反手“砰”地甩上门,手指哆嗦着去摸门边的锁钮。老式的旋钮锁,拧动时发出干涩的“咔哒”一声。
锁上了。
我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大口喘气。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窗帘缝隙透进的路灯光,在地上拉出一道苍白的光带。我的床,我的衣柜,我熟悉的陈设,此刻却感觉无比陌生。每一件家具的阴影里,都好像藏着那双非人的眼睛。
耳朵贴着门板,屏息倾听。
外面没有任何声音。没有脚步声靠近,没有敲门,没有呼唤。
它还在那里吗?那个站在餐厅阴影里的轮廓?
它知道我锁门了。它会怎么做?强行破门?不,那太粗暴,不符合它“观察者”的身份。也许,它会等待。等我出来,等我崩溃,等我主动去接触那杯水,那片药。
或者……它不需要进来。
我的目光扫过卧室。墙壁,天花板,床头柜上的电子闹钟,墙角的空气净化器,甚至我手里抓着的、已经因为汗湿而变得滑腻的个人终端……
哪里是安全的?
我慢慢爬起来,走到窗边。这里是十七楼。窗户锁着。楼下是城市的车流,灯火通明,却远得像另一个世界。没有人知道这间公寓里正在发生什么,一个人,和一个伪装成人的东西,在黑暗中对峙。
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玻璃窗。卧室门紧闭着,像一个脆弱的结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寂静像有了重量,压得人胸口发闷。我不敢睡,甚至不敢躺下,就站在窗边,死死盯着那扇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一小时。
“嗒。”
一声极轻、极轻的声响。不是来自门外。
是从我手里握着的个人终端传来的。
屏幕,自己亮了。
幽蓝的光,映亮了我瞬间惨白的脸。
屏幕上没有信息,没有提示。只有一个界面,那个白色方块文件夹,“E-S37-Log”文件,被打开了。
光标停留在文档的最末尾。
那两行字下面。
空白的输入框在闪烁。
像在等待。
等待我输入?
还是……它在向我展示,它可以随时随地,在任何设备上,调出这份记录?
它可以进入我的个人终端。悄无声息。
那么,这间卧室,这扇锁上的门,真的有任何意义吗?
我的手指僵冷,终端像一块烧红的铁,烫得我几乎拿不住。
屏幕的光,是这黑暗房间里唯一的光源。
它用它自己的方式,穿透了门锁,穿透了墙壁。
它在告诉我:
观察,从未停止。
而你,无处可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