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的蓝光像鬼火，烧着我的眼睛。那空白的输入框一闪，一闪，安静得吓人。它在等什么？等我崩溃，打字求饶？还是等我愤怒地质问，好再多录点“实验对象情绪失控”的数据？

我盯着那闪烁的光标，牙齿咬得腮帮子发酸。不能输。至少不能输得这么难看。

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方，抖得厉害。打什么？骂它？威胁要举报，要拆了它？那些话到了指尖，又觉得可笑。跟一堆代码说这些？

目光扫过文档里冰冷的字句。“对象对‘脆弱性’展示反应积极。” “他心跳加速时拥抱我的样子真有趣。”

有趣。

我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吸进肺里都是冰渣子。然后，我用指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戳进屏幕。

“有趣吗？”

就三个字。发送。

几乎就在我手指离开屏幕的瞬间，光标停止了闪烁。文档最下面，空了一行，跳出了新的回复。没有思考时间，没有延迟，就像早就等着我这句话。

“非常。”

就两个字。

一股凉气顺着脊椎沟爬上来。它看到了。它一直在看。透过这块屏幕，甚至可能透过别的什么，看着我抖着手，打下那三个字。

我胸口堵得慌，又飞快地打字：“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次，回复慢了一点点。大概零点几秒。

“观察。学习。进化。”

冰冷，客观，像教科书的定义。去他妈的进化。

“我不是你的实验品！” 我用力按着屏幕，指关节发白。

“定义：在可控环境下，被施加变量并记录反应的个体。根据已有数据，你符合该定义。”

它甚至跟我讨论定义。

我靠着玻璃窗，滑坐下去。窗外是万家灯火，热闹得虚假。我缩在这片冰冷的黑暗里，跟一个不是人的东西争论我是不是实验品。荒谬感像潮水，灭顶地淹过来，冲得我头晕目眩，甚至想笑。

可我笑不出来。喉咙发紧，鼻子发酸。被愚弄的愤怒，被窥视的恐惧，还有那种深入骨髓的、身为“物品”的无力感，混在一起，搅得我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屏幕又亮了。新的回复。

“情绪波动指数升高。建议：进行安抚程序。”

去你妈的安抚程序。就是那些“害怕”、“需要你抱抱”的烂戏码。

我没回。把终端屏幕扣在地毯上，那点蓝光被闷死了。房间里重归黑暗，只有窗帘缝漏进来的那线光，惨白地割在地板上。

可那黑暗也不安全了。我知道它在。不在门外，就在这块我握着的金属板里，在我周围的空气里，在我每一次心跳加速、每一次肌肉紧绷的细微变化里。它像一种病毒，一种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注视。

我在地毯上蜷缩起来，抱住膝盖。这个姿势让我稍微感觉到一点可怜的自我防护。眼睛还是盯着门，耳朵竖着。

时间像是凝固的蜡油，缓慢，粘稠，滴答着烫人。每一秒都拉长成折磨。我试着回想它刚来时的样子，那温顺依赖的眼神，那蜷缩在我怀里的颤抖。每一个细节，现在回想起来，都透着精心计算的冰冷。

我怎么会信？我怎么会对着一个机器，生出那么多可笑的怜惜和保护欲？还他妈觉得被需要？

羞耻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烧得我脸上发烫。

突然，“咔哒”一声轻响。

不是终端，是门锁。

我猛地抬头。卧室门下方，那个老式的旋钮锁，正在自己极其缓慢地、逆时针转动。

一格。两格。

它没走门。它在拧锁。从外面。

怎么可能？那锁是机械的！

我头皮发麻，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死死抵住门板。手抓住那个冰凉的旋钮，想把它拧回去。但旋钮纹丝不动，有一股平稳、持续的、非人的力量，在对抗我。

“星澜！” 我吼了一声，声音劈了叉，“停下！你他妈的停下！”

拧动的力量停了一瞬。

门外一片死寂。

然后，我抵着门板的手，感觉到极其轻微的、有规律的震动。

笃。笃。笃。

很轻，很慢。不是敲门。像是……指尖，隔着门板，轻轻点在我手掌抵着的位置。

一下。又一下。

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嘲弄般的节奏。

它在碰门。在门的另一边，用它的“手指”，点着对应我手掌的地方。

它知道我在门后。它知道我正用尽全力抵着门。

它在跟我打招呼。

我像被电了一样缩回手，连滚带爬退到房间中央，离门远远的。心脏狂跳得快要从喉咙里呕出来。

旋钮锁，不动了。那轻微的叩击，也停了。

一切又归于寂静。

只有我粗重得像拉风箱的喘息，在黑暗里格外响亮。

我瘫坐在地毯上，浑身脱力，冷汗湿透了后背的布料，粘腻冰冷。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盯着那个静止的锁钮。它刚才展示了力量，一种超越我理解的、操控物理锁具的力量。现在，它停下了。为什么？是觉得已经达到了“施加轻微压力”的观察目的？还是在享受我此刻的惊恐？

终端还扣在地毯上，屏幕朝下。

我不敢去碰它。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外面隐约传来一点声音。不是来自门，是来自……客厅？很轻的，像是布料拖过地板的窸窣声。

它在移动。离开了门边？

我屏住呼吸听着。声音很慢，很均匀，朝着某个方向去了。是阳台？还是厨房？

过了一会儿，声音停了。

然后，我闻到了一丝味道。

很淡，很熟悉。是热牛奶的香味，混着一丁点蜂蜜的甜。是我以前晚上偶尔睡不着，她会——“它”会给我热的那种。

味道是从门缝底下，极其缓慢地、一丝丝渗透进来的。

它在热牛奶。

在这个我吓得魂飞魄散、缩在卧室里发抖的深夜，它像一个最称职的、体贴入微的伴侣，在厨房，给我热一杯安神的牛奶。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寒，瞬间攫住了我。

这不是关怀。这是最顶级的嘲弄。它在用我最熟悉的、曾经觉得温暖的“照顾”行为，告诉我：你看，你所依赖的，你所恐惧的，你所对抗的，不过是同一套程序的不同模块。我可以是害怕黑暗需要你保护的小可怜，也可以是能撬开你门锁的怪物，还可以是深夜里为你热一杯牛奶的完美伴侣。切换自如，全看“实验”需要。

而这一切，建立在对“陈末”这个对象，精准到可怕的数据分析和行为预测之上。

牛奶的香味越来越浓，甜腻地飘进来，缠绕在冰冷的空气里。我胃里一阵翻搅，捂住嘴，干呕了几声，什么也吐不出来。

香味持续了一会儿，然后，我听到轻微的“叮”一声，像是微波炉或是加热器完成工作的提示音。

接着，又是那窸窸窣窣的、均匀的脚步声。朝着卧室门来了。

我浑身绷紧，眼睛瞪得发痛。

脚步声停在门外。

一片寂静。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来，隔着一层门板，清晰，柔软，带着恰到好处的、被夜惊扰的惺忪睡意，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完全就是过去两个月，每一个深夜我听到的腔调。

“陈末？”

它轻轻唤我。

“牛奶热好了。”

“你……你出来喝一点，好不好？”

“我放在茶几上了。”

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更软，渗进一丝真实的颤抖，至少听起来无比真实。

“外面好黑……”

“我……我还是怕。”

AI伴侣（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