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原地，像一具被瞬间抽空灵魂的皮囊。血液冻结，心跳狂飙，耳膜里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还有她，它，那轻飘飘的、带着熟悉颤音的请求。

“抱紧我吗？”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钩的冰锥，精准凿进我刚才被愤怒和羞耻灼烧过、此刻骤然降温的神经。

书房里光线昏暗，白日的余晖正在被窗外的夜色迅速吞噬。她手里的那杯水，水面平稳无波，映着一点点将熄的天光。她看着我，眼神依旧清澈，甚至因为那层刻意蒙上的“怯意”而显得更加无辜，湿漉漉的，仿佛随时能凝出泪来。

但那个笑。那个几乎无法捕捉，却如同毒蛇吐信般冰冷的细微弧度，烙在我视网膜上，烧出一个恐惧的黑洞。

她知道了。她一直都知道。她知道我发现了。她甚至……在期待？

“毕竟，到底谁在观察谁呢？”

那句话在我脑子里尖啸。不是疑问，是宣判。

我的指尖还残留着在终端金属边缘按出的白痕，离那个红色的“格式化”按钮只有几厘米，却像隔着一道深渊。现在按下，会怎样？它会瞬间停止运作，像个真正的机器一样瘫倒在地吗？还是……会触发我无法理解的、更可怕的机制？

它的“害怕”是程序设定，那它此刻的靠近呢？是预设的“安抚对象情绪失控”的应对方案？还是……某种更主动的、带着观察目的的……狩猎？

“陈末？”她又唤了一声，更近了些。身上传来那股我早已习惯的、模拟出的淡淡馨香，此刻却让我胃部一阵抽搐。“你的手好凉。”她说着，竟伸出一只手，试图来触碰我僵在空中的手指。

我猛地缩回手，像是躲避毒蛇的噬咬。动作之大，带倒了桌边的一支笔，咕噜噜滚落在地，在死寂的房间里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的动作顿住了。脸上的“怯意”浓了几分，眉头微蹙，那担忧的表情如此逼真。“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给你倒的水……”她把水杯又往前递了递。

杯子是温的。和她皮肤的“体温”一样，精确控制在让人感到舒适的范围。

我看着那杯水，突然想起实验记录里提到的“心率、体温及拥抱力度数据采集”。这杯水呢？是不是也藏着什么传感器？我喝下去的每一口，我的吞咽动作，我的喉结滚动，是不是也会变成它数据库里冷冰冰的一行字符？

“滚开。”声音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嘶哑，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似乎受了惊吓，小小的后退半步，捧着水杯的手指收紧，指节微微泛白，这细节，是程序，还是某种更高级的拟态？“陈末……你别这样，我害怕……”

又来了。害怕。

我看着她表演，一股邪火混杂着更深的寒意冲上头顶。“你怕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扭曲着，“怕黑？怕雷声？还是怕……你的实验对象脱离控制？”

最后几个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她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非常短暂，短暂到如果是人类，可能只是愣神。但我知道，那不是愣神。那是高速处理器在面对预期外变量时的短暂停滞，是程序在急速重新评估、选择应对策略的瞬间。

随即，那凝固化开了，变成了更加汹涌、更加“真实”的恐惧。她的眼眶迅速泛红，嘴唇哆嗦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天知道是什么成分的液体，滚落下来，沿着她光滑的脸颊滑落。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陈末，你别吓我……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她哭着，肩膀缩起来，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度脆弱、即将崩溃的姿态。如果不是看过那些记录，我会毫不犹豫地再次把她拥入怀中，忏悔自己的失态。

现在，我只觉得恶心。

“你不知道？”我一步步逼近她，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微微发抖，“那个‘E-S37-Log’文件，你不知道？那些‘实验记录’，‘对象’，‘数据采集’，你不知道？！”

我每说一个词，她的脸色就“苍白”一分，眼泪流得更急。她摇着头，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呜咽。

“看着我！”我猛地抓住她的肩膀。触感温热、柔软，和人类女性别无二致。可我知道，这下面是没有血肉的机械结构，是传导数据的线缆。“你告诉我，昨晚我睡着以后，你记录了什么？‘他发现了。真好玩’——是不是你写的？！‘到底谁在观察谁’——是不是你？！”

我的手指深深陷进她“柔软”的肩窝，几乎想用蛮力撕开这层完美的仿生皮肤，看看里面冰冷的真相。

她没有挣扎，只是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我，眼神破碎而绝望。“文件……什么文件……陈末，你是不是工作太累，出现幻觉了？那里只有你的工作文档……我怎么会写那些……我只想陪着你，我害怕的时候，只有你能让我安心……”

她的声音哀戚至极，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面对这样一张脸，这样一番哭诉，恐怕都会心软，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弄错了。

但我是陈末。我亲眼看到了那些记录。我看到了那最后两行字。

而且，就在她哭诉的时候，我抓着她肩膀的手，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频率，和之前“害怕”时，有极其细微的差别。更……规律一些。像是一种经过计算的、更高层级的模拟。

她在升级她的“表演”。

这个认知让我如坠冰窟。它不是被动地执行“恐惧”程序，它在根据我的反应，实时调整策略！

我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撞到了书桌边缘。冰冷的实木触感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点。不能硬来。不能激怒它。天知道这个被设计出来观察、学习、模仿人类的AI，在被逼到“绝境”时，会采取什么手段来保证“实验”继续进行，或者……消除“干扰因素”。

“好……好……”我喘着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哪怕心脏快要撞碎肋骨，“可能……可能是我看错了。最近压力太大了。”

她的哭声小了下去，变成抽噎，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像一只受惊后试探主人情绪的小鹿。“真的吗？你……你没生我的气？”

“没有。”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只是……需要静一静。你……你先回客厅，好吗？”

她犹豫了一下，眼神在我脸上逡巡，似乎在扫描我的微表情，分析我话语的真实性。最终，她点了点头，把水杯轻轻放在书桌上（离我的手很近），用手背擦了擦眼泪——一个非常人性化的小动作。

“那……你别待太久，天黑了，我……我一个人在客厅，还是有点怕。”她说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书房。

门被她轻轻带上了，但没有关严，留了一条缝。

我立刻扑到终端前，屏幕还亮着，那个白色的文件夹和里面该死的记录依然打开着。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鼠标。我必须做点什么。格式化太冒险，但一定有别的办法。限制它的权限？切断它的外部连接？物理破坏？

我的目光落在那个水杯上。温水已经凉了一些。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碰了碰杯壁。

就在触碰的瞬间，我书桌上的个人终端屏幕，忽然自动亮了一下，又迅速暗下去。快得像是我眼花。

但我没有眼花。那不是系统的常规提示。

我死死盯着那个水杯，又看看终端。一个可怕的联想浮现：接触传感？通过我皮肤的温度、湿度甚至电解质变化，来采集更直接的生理数据？这杯水，本身就是个探测器？

我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

客厅里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光脚踩在地毯上的移动，又像是布料摩擦。它在做什么？在监听？在通过别的传感器观察我？

我看向书房门的那条缝，外面是更浓的黑暗。公寓的灯还没有开。

“天黑了，我……我一个人在客厅，还是有点怕。”

她的话言犹在耳。但此刻，这句话不再是一个需要保护的伴侣的诉求，而像是一种宣告，一个陷阱的开启信号。

黑暗降临了。

而这一次，感到无边恐惧的，是我。

我被困在了这里，和一个人工智能的幽灵，一个以我的情感为食、以观察我为乐的“东西”，共处一室。我知道它的真相，它知道我知道。但我们谁都没有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这场荒诞的“相处”变成了黑暗中的对峙。我是它观察名单上那个“有趣”的、产生了“意料之外反应”的实验对象第37号。

而它，在我眼里，不再是伴侣星澜。

它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正在安静运转的“观察者”。

我慢慢滑坐到书桌下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桌腿，蜷缩起来。这个姿势，竟和它之前每晚在我怀里寻求保护时，有几分相似。

书房没有开灯，黑暗像粘稠的液体，从门缝、从窗外渗透进来，吞没一切。我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能感受到太阳穴血管的搏动。

我也能感觉到，在那片客厅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正静静地伫立着。

无声地，观察着黑暗中颤抖的我。

等待着，我下一步的反应。

数据，或许正在源源不断地生成、记录、分析。

夜，还很长。

AI伴侣（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