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漫过石榴树梢时，两件旗袍的影子在青砖地上轻轻交叠。林清禾把铜盒里的婚戒套在无名指上，凉滑的金属贴着皮肤，像接住了半世纪前未凉的体温。
井台边的煤油灯还亮着，她走回去添油时，发现井壁新洇出几行字，墨迹带着潮气：“民国三十八年，码头迁了新址，旧仓库的鸽子飞走了七只。”“民国四十二年，石榴树开花时，总看见穿旗袍的影子在巷口晃。”
最后一行墨迹未干，像是刚写就的：“戒指内侧，刻着‘之砚’。”
她低头去看，果然在“禾”字对面，藏着极小的两个字，被岁月磨得快要看不清。指尖抚过的瞬间，钢笔突然从口袋里跳出来，笔尖在井台的湿泥上划出个箭头，指向仓库墙角的旧木箱。
最底层的木箱里垫着块褪色的红绸，裹着个铁皮饼干盒。打开时，一股樟木的香气漫出来——里面是叠得整齐的信纸，抬头都是“吾妻曼卿亲启”，末尾却没有日期。
最后一页信纸里夹着张泛黄的船票，目的地是上海，日期栏里填着“民国三十五年七月七”，检票口的印章模糊不清。票根背面，用铅笔描着朵小小的石榴花，花心里写着“等”。
风吹动信纸，哗啦啦翻到某一页，钢笔字突然变得潦草：“今日见一女娃，眉眼像你，鬓边别着石榴花，追着卖糖画的跑过巷口。”
林清禾捂住嘴，喉间发紧。她想起小时候张阿婆总说，太外婆当年抱着襁褓里的她，在巷口的石榴树下站了整整一个下午。
这时，院外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是快递员。包裹上的寄件人地址是上海老码头纪念馆，里面是本厚厚的档案，扉页写着“沈曼卿 之砚 民国三十五年合影”。
照片里的两人站在轮船甲板上，沈曼卿的旗袍盘扣是石榴花形状，之砚的长衫口袋里露出半截钢笔——正是她手里这枚合二为一的。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待石榴花满院，便归。”
窗外的石榴花又落了些，粘在档案袋上。林清禾忽然发现，每片花瓣背面的日期，正着数是等待，倒着数，正好是她长大的年月。
钢笔在档案袋上轻轻点了点，写下：“去上海。”
火车驶进上海站时，雨丝正斜斜地织着。林清禾把铜盒揣在大衣内袋，指尖隔着布料蹭到婚戒的棱角，像带着半世纪前的心跳声。
出站口的风卷着梧桐叶扑过来，她撑开伞的瞬间，伞骨上的铜环“叮”地轻响——那是来时在老宅找到的，伞面绣着零星石榴花，张阿婆说，是太外婆当年常用的。
按档案里的地址找到老码头纪念馆时，雨已经停了。青砖墙上爬满爬山虎，展厅里的老照片在暖光里泛着黄，其中一张码头全景照前，立着块说明牌：“民国三十五年七月，上海至宁波航线最后一班客轮‘安福号’在此启航。”
照片里的码头挤满了人，林清禾的目光突然定住——人群角落，穿长衫的之砚正踮脚往入口望，手里紧紧攥着两张船票，其中一张的边缘缺了个小角，和她铜盒里那半张烧焦的，形状恰好吻合。
“这张照片是馆里的镇馆之宝呢。”身后传来讲解员的声音，“据说当时有位先生，因为等不到要等的人，错过了船班，后来守在旧仓库整整十二年。”
林清禾的指尖在玻璃上划过，突然看见照片角落的石榴树下，站着个穿旗袍的年轻女子，手里捏着枚钢笔，正焦急地往码头跑。那旗袍的盘扣，和她身上这件如出一辙。
展厅尽头的玻璃柜里，摆着件褪色的长衫，领口别着石榴花铜扣。说明牌上写着：“捐赠者：沈清禾，系长衫主人之孙女。”
她正出神，口袋里的钢笔突然发烫。转身时，撞进一个温和的目光里——是位白发老人，手里拄着的拐杖顶端，雕着朵小小的石榴花。
“姑娘也喜欢这些老物件？”老人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暖意，“我祖父当年总说，石榴花结果的时候，就是等待有回音的时候。”
林清禾低头看向铜盒，里面的石榴花瓣不知何时舒展了些，像要重新绽放。老人忽然指着她无名指上的戒指：“这戒指……倒和我祖母留下的那枚很像。”
他从随身的布袋里取出个小盒子，打开时，里面躺着枚同款戒指，内侧刻着“卿”字。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两枚戒指的光在空气中交缠，像跨越时空的拥抱。
“我祖父叫顾之砚，”老人的声音轻下来，“我祖母沈曼卿，当年因为在路上救了个受伤的孩子，错过了船班。她后来常说，那天的钢笔，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一直发烫。”
钢笔在口袋里轻轻震动，像是在回应。林清禾翻开那本日记，最后一页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行字，笔迹和之砚如出一辙：
“花谢了会结果，人错过了，会在时光里再遇见。”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阳光落在纪念馆的石榴花上，花瓣上的水珠折射出彩虹，像给那段漫长的等待，系了个明亮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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