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老宅的门，潮湿的空气裹着陈年的樟木味扑面而来。林清禾低头抚过旗袍领口的“清禾”二字，指腹触到盘扣边缘细微的刻痕，忽然想起信封里那片干枯的石榴花瓣——原来太外公信里说的“长进血脉”，早被外婆一针一线绣进了时光里。

西厢房的窗纸还留着清晨的细缝，她走过去时，那只甲虫正趴在“囍”字雕花的缺口处，背上的花瓣不知何时换成了半片墨色的宣纸。窗台上的砚台还在，昨夜漫开的“等你”二字已干透，墨色却比寻常砚台深了三分，像浸过多年的雨水。

书柜第三层的抽屉还半开着，里面的信笺少了最顶上那封。林清禾踮脚去够横梁的缝隙，指尖摸到团软软的东西，抽出来一看，正是那封没封口的信。只是信尾多了行淡灰色的字迹，像用砚台里的墨刚写就：“船票背面，有她教我画的石榴。”

她忙摸出旗袍衬里的船票，泛黄的背面果然有幅小小的画。朱砂点染的石榴籽间，藏着极小的钢笔字：“曼卿教我，画花要留道缝，好让牵挂钻出去。”墨迹边缘泛着浅褐色，像被人反复摩挲过。

“吱呀”一声，东厢房的门自己开了。墙角的旧木箱上，放着个蒙着布的镜框。掀开来看时，照片里穿长衫的男人正低头给穿旗袍的女人别发簪，女人鬓边别着朵新鲜的石榴花，笑靥比花还艳。照片右下角有行小楷，是沈曼卿的笔迹：“民国三十一年，石榴初开，之砚为我簪花。”

忽然听见堂屋传来钢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跑出去时，八仙桌上的煤油灯又亮了，灯影里，那方端砚正在自动研磨，墨汁顺着桌角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出串歪歪扭扭的脚印，一直延伸到门口。

脚印尽头的门槛上，放着枚磨得发亮的钢笔尖。林清禾拾起来的瞬间，钢笔帽突然在掌心发烫，与笔尖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笔杆上浮现出几行字，是沈曼卿和之砚的字迹交叠着：

“你说等抗战胜利，就教我用钢笔写你的名字。”

“我学了三年，却只敢在船票背面画石榴。”

穿堂风卷着石榴花香涌进来，吹得煤油灯芯剧烈摇晃。林清禾转身时，看见西厢房的窗台上，那只甲虫正背着整朵新开的石榴花，往横梁深处爬去。花心里的露珠坠下来，落在砚台里，墨汁泛起涟漪，竟浮出半张船票的虚影——上面的日期被改成了民国三十五年七月八日，上海到宁波，票根处写着“补票”二字。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旗袍，忽然明白张阿婆说的“没走成”是什么意思。外婆不是没走，是把自己走成了老宅里的另一道划痕，守着满院的石榴，等成了时光里的坐标。

这时，横梁上的甲虫突然掉下来片翅膀，落在砚台里。墨汁瞬间漫开，这次连成的字是：“去码头。”

林清禾捏着那枚合二为一的钢笔，指腹反复摩挲着笔杆上的字迹。船票虚影里的“补票”二字还在泛着微光，像枚沉在时光里的针，轻轻扎着她的心脏。

她抓起旗袍下摆往巷口跑，青石板上的石榴树影已挪了半尺，蝉鸣里混进三轮车的铃铛声。张阿婆坐在巷口的石墩上择菜，见她跑过便扬声喊：“码头早改了模样，只剩个老仓库啦！”

仓库的铁门锈得掉渣，推开时“哐当”一声惊飞了檐下的鸽子。阳光斜斜切进来，照见墙角堆着的旧木箱，箱身上“民国三十五年”的字样被虫蛀得只剩半行。林清禾蹲下去翻找，指尖突然触到片硬纸——是半张烧焦的船票，边缘还卷着焦黑的褶皱，和旗袍里那张飞完整的，正好能拼出“上海”二字。

钢笔在掌心猛地发烫。她抬头时，看见仓库尽头的木架上，挂着件褪色的长衫，领口别着枚石榴花形状的铜扣。风从破窗钻进来，长衫下摆轻轻扫过木架，露出底下压着的日记本。

日记本的封皮上烫着“之砚”二字。翻开第一页，钢笔字里夹着片干枯的石榴花瓣，和信里那片一模一样。其中一页画着张简易地图，码头仓库旁标着个小小的“井”字，旁边写着：“曼卿怕黑，藏了盏灯在井台。”

仓库后的老井果然还在，井绳上的木轱辘缠着半圈锈铁丝。林清禾摇轱辘时，铁桶撞在井壁上发出空响，提上来却盛满了清水，水面浮着盏铁皮煤油灯，灯芯还是新的。

她点亮灯往井壁照去，砖石上竟有密密麻麻的刻痕，是用钢笔尖凿出来的小字：

“民国三十五年七月七，等不到曼卿，船开了。”

“七月八，补了票，仓库等。”

“七月九，见石榴花落在井台，像她发间那朵。”

……

最后一行刻得极深，墨迹混着砖屑嵌在缝里：“灯里的油，够烧三夜。”

这时，钢笔突然自己动起来，笔尖在日记本的空白页写着：“往下挖。”

她蹲在井台边刨土，指甲嵌进泥里时，触到个金属硬物。是个铜盒，打开的瞬间，里面的东西让她 breath 一滞——是枚磨得发亮的婚戒，戒圈里刻着“禾”字，旁边放着张小小的照片，穿旗袍的沈曼卿正把戒指往穿长衫的之砚手上套，两人鬓边都别着石榴花。

铜盒底层铺着层油纸，裹着几十片石榴花瓣，每片背面都用钢笔写着日期，从民国三十五年七月，一直写到民国四十七年深秋。最后一片花瓣上，字迹已经很淡了：“听说曼卿生了个女儿，叫清禾。”

煤油灯突然“噼啪”响了一声。林清禾抬头时，看见仓库方向飘来片石榴花瓣，打着旋落在铜盒里。远处传来轮船鸣笛的长音，像从很多年前的江面穿过来，震得井台的尘土簌簌往下掉。

她把铜盒抱在怀里往老宅走，夕阳正把石榴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通往过去的路。老宅门口的石墩上，张阿婆正对着件旧旗袍出神，那旗袍的盘扣，和她怀里这件一模一样。

“这是你太外婆的嫁衣，”张阿婆抬头时眼里闪着光，“她说等清禾长大了，让两件旗袍在石榴树下合个影。”

两件绣满石榴花的旗袍并排挂在院里的晾衣绳上时，夕阳正好落在领口的“清禾”二字上。钢笔突然从口袋里滑出来，笔尖在青石板上写着：“花根长进血脉里了。”

风吹过，满院的石榴花簌簌往下落，盖在字迹上，像给时光盖了个温柔的邮戳。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