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里的半张船票泛着潮湿的霉味,与林清禾手中的那半张贴合时,边缘的虫蛀痕迹像两尾交缠的鱼,严丝合缝。她蹲在石榴树下,指尖抚过拼接完整的船票,上海到宁波的航线印在泛黄的纸上,墨迹被岁月啃得斑驳,却在接缝处渗出一点暗红,像未干的血。
雨停了,巷口的青石板还在滴水,倒映着石榴树摇晃的影子。刚才那只深棕色甲虫不知何时爬了过来,顺着她的裤脚往上爬,壳上的纹路在阳光下看得分明——竟和老宅窗棂的雕花一样,藏着细小的“禾”字。
“它是守着这里的。”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林清禾回头,看见隔壁的张阿婆拄着拐杖站在巷口,蓝布衫的衣角还沾着雨珠,“你外婆在世时,总说这树底下有东西等着,不让我们动。”
张阿婆的目光落在船票上,突然叹了口气:“民国二十六年夏天,我才六岁,就站在这巷口看你太外婆等男人。她每天抱着襁褓坐在石榴树下,旗袍的盘扣磨得发亮,直到秋天树叶落光,才抱着孩子搬进了老宅。”
林清禾的心猛地揪紧:“太外婆?那个穿旗袍的女人……”
“是你太外婆沈曼卿。”张阿婆往树根踢了踢土,露出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刻着“沈氏曼卿,民国七年生”,“她男人是个教书先生,日本人打过来那天,说是去码头抢船票,从此没了音讯。后来你外婆守着这宅子,守到头发白了,也没等到一句下落。”
甲虫突然从林清禾手上爬下去,钻进树根的缝隙里。那里的泥土松松软软,像是常被翻动。她伸手挖了几下,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的金属盒,打开时,里面躺着枚银质的钢笔帽,刻着的“之砚”二字,与线装书扉页的落款一模一样。
“之砚……是太外公的名字?”
张阿婆点头,指着钢笔帽内侧:“你看那划痕,是他教学生写板书时磨的。那年头,教书先生的笔比命金贵,他走的时候,就带着这支笔。”
线装书突然从怀里滑出来,翻开的那页掉出张泛黄的课程表,上面用红笔圈着“七月七日,带曼卿、禾儿离沪”。“禾儿”两个字被泪水晕得发涨,墨迹在纸背透成一片模糊的云。
西厢房的方向传来衣柜晃动的声响。林清禾跑回去时,看见那件深色旗袍正挂在衣架上,领口的盘扣对着门口,像只凝望的眼睛。旗袍的口袋里露出半张照片,是个穿长衫的男人,怀里抱着穿旗袍的沈曼卿,两人身后的石榴树开得正盛,树下的石桌上,摆着个绣着“禾”字的襁褓。
照片背面有行铅笔字,是用钢笔帽划的:“等我们回来,就给禾儿种满院石榴。”
堂屋的挂钟突然开始走动,指针一格格迈向三点,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像有人在轻声数着年月。阳光从门缝挤进来,照在八仙桌上的线装书上,封面上的朱砂梅花渐渐褪色,露出底下烫金的三个字——守禾居。
林清禾把船票、钢笔帽和照片放进金属盒,埋回石榴树下。甲虫从土里钻出来,趴在盒盖上,六只脚轻轻叩击着,像是在说“安歇吧”。
她转身锁老宅门时,看见西厢房的窗棂上,沈曼卿的影子正抱着襁褓朝她挥手,耳后的石榴花在风里轻轻摇晃,像个温柔的笑。
锁门的铜环“咔嗒”落定,林清禾转身时,巷口的石榴树影正斜斜铺在青石板上,像幅被雨水洇过的水墨画。张阿婆已经走远了,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混在蝉鸣里,渐渐淡成模糊的点。
怀里的线装书突然发烫,翻开的页面上,沈曼卿的小楷正一点点淡去,露出底下另一行字,是用钢笔写的行书,笔锋锐利如刀:“七月七日,码头火光冲天,船票在衣袋里烧成灰烬,唯余此笔寄相思。”
“之砚……”林清禾指尖抚过字迹,钢笔划过纸面的涩感仿佛还在。她突然想起金属盒里的钢笔帽,那磨出的划痕里,是不是还嵌着当年码头的烟灰?
老宅的门“吱呀”响了一声,像是有人从里面推开条缝。回头时,看见西厢房的窗纸上映着道细长的影子,正弯腰在书柜前翻找着什么。那身形,像极了照片里穿长衫的男人。
她推开门冲进去,堂屋的八仙桌上多了盏煤油灯,灯芯的火苗忽明忽暗,照着桌角的砚台——那方外婆用了一辈子的端砚,此刻正滴着墨,墨汁在桌面上漫开,竟连成“等你”两个字。
“清禾,”男人的声音从西厢房传来,带着钢笔水的淡香,“看看书柜第三层,有我给禾儿写的信。”
跑过去时,书柜第三层的抽屉正自己往外滑,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信笺,信封上都写着“致禾儿”。最上面的那封没封口,掉出片干枯的石榴花瓣,夹在信里的钢笔字迹力透纸背:“吾女禾儿,见字如面。若父未能归,便将此信焚于石榴树下,让花根带着我的话,长进你血脉里……”
信纸的边缘突然卷起,像被无形的手捧着,飘向横梁的缝隙。林清禾踩上太师椅去够,指尖刚碰到那道新鲜的划痕,整座老宅突然轻轻晃了晃,穿堂风里混进隐约的汽笛声,还有人喊着“船要开了”的嘈杂。
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站在石榴树下,手里攥着那枚钢笔帽。老宅的门好好锁着,西厢房的窗棂上,只有那只甲虫趴在“囍”字雕花上,壳上的纹路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张阿婆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个布包:“你外婆临终前托我交你的,说等石榴花开满院那天再给。”
布包里是件小小的旗袍,绣着满襟的石榴花,领口的盘扣上刻着“清禾”二字。旗袍的衬里缝着张完整的船票,日期是民国三十五年七月七日,上海到宁波。
“这是……”
“你外婆守到抗战胜利,自己买了船票,却没走成。”张阿婆抹了把眼角,“她说要等太外公回来,看看这满院的石榴,到底开成了什么样。”
林清禾抱着旗袍往老宅走,铜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听见院里传来“啪”的一声,是石榴花落进积水里的声音。抬头时,看见西厢房的窗台上,那只甲虫正背着片花瓣,往横梁的方向爬去。
阳光穿过云层,照在“守禾居”的匾额上,朱砂的颜色亮得像团火。她突然明白,有些等待从来不是空茫的,就像这老宅里的每道划痕,每片花瓣,都在替那些没能说出口的牵挂,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