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禾的视线像被钉在那滴水上,影子在水洼里轻轻晃了晃,旗袍下摆的水珠还在往下掉,砸在青砖上的声音,和刚才甲虫叩击匾额的节奏重合在一起。
她攥着锦盒的手沁出冷汗,指腹蹭过电报上凹凸的字迹。民国二十六年的电报,纸页脆得像风干的柳叶,上面“沪上危急”四个字被水渍晕得发黑,墨迹里还嵌着几粒细小的沙砾,像是从战壕里带出来的。
“阿禾,”那声音又响了,比刚才清晰些,带着点江南女子的软糯,尾音却缠着股化不开的涩,“船票……还在吗?”
林清禾猛地转身,门框上空空的,旗袍不见了。水洼里的影子也跟着消失,只留下半圈淡痕,像被什么东西擦过。西厢房的窗纸突然“啪”地响了一声,她转头时,看见窗棂上趴着那只深棕色的甲虫,正用前足一遍遍划过“囍”字雕花,壳上的纹路在天光里泛着冷光。
八仙桌的方向传来纸张翻动的声响。她跑出去时,那本线装书正自己一页页往后翻,停在夹着照片的那一页。穿旗袍的女人眉眼清晰了些,怀里的襁褓露出半只绣着“禾”字的虎头鞋,和外婆留给她的那只一模一样。
照片边缘的水渍突然凝成细流,顺着桌面钻进桌腿的缝隙。林清禾蹲下身,看见桌腿内侧刻着几行小字,是用簪子一类的东西划的,字迹歪扭却用力:“廿六年六月,石榴落,林心堂,等。”
“等谁?”她脱口而出的瞬间,堂屋的挂钟突然“铛”地响了一声。指针停在三点,和外婆临终前反复念叨的时辰分毫不差。
挂钟的玻璃罩上,映出西厢房门口站着的人影。这次看得真切些,是个穿深色旗袍的女人,头发挽成圆髻,耳后别着一朵干枯的石榴花。她的脸藏在阴影里,只有指尖搭在门框上,指甲涂着暗红的蔻丹,正一滴一滴往下滴水。
线装书突然“合”地合上,封面上的朱砂梅花亮得刺眼。林清禾抓起书的刹那,书页里掉出半片石榴花瓣,干枯的花瓣碰到她的手,竟渗出鲜红的汁水,像血。
女人的影子在挂钟玻璃上晃了晃,往堂屋深处飘去。八仙桌下的地面裂开一道细缝,渗出的水带着股铁锈味,在青砖上漫出“上海”两个字。
林清禾跟着那道影子往堂屋走,怀里的锦盒突然发烫,半张船票从里面滑出来,在空中展开完整的日期——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七日。
雨还在下,林清禾踩着积水往回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青石板被雨水洗得发亮,倒映着她苍白的脸,还有巷尾那座老宅模糊的影子。
她捡起那本线装书时,指腹蹭过封面上的朱砂梅花,竟有种温热的触感。书里的信纸被雨水洇了边角,绣着的石榴花颜色深了几分,像刚摘下来的果实,沉甸甸地坠着。
推开老宅门的瞬间,堂屋里的霉味似乎淡了些。西厢房的门依旧虚掩着,只是刚才那道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变成了穿堂风掠过窗棂的呜咽。
她把书放在八仙桌上,借着从门缝挤进来的天光展开信纸。字迹是用毛笔写的小楷,笔画娟秀却带着股韧劲,墨迹在雨水中晕开,像一片模糊的云。
“民国二十六年,石榴花开得最好那天,他说要带我们走……”
林清禾的心猛地一跳。民国二十六年,是1937年。外婆那时才十几岁,信里的“他”是谁?照片上那个穿旗袍的女人,怀里的襁褓里又是谁?
信纸的边缘突然传来“窸窣”声。她抬头时,看见一只深棕色的甲虫正从书页间爬出来,壳上的纹路像极了老宅窗棂上的雕花。甲虫爬到“砚心堂”的匾额下,突然停住,六只脚交替着,像是在叩击木头。
“咚、咚、咚。”
声音和刚才水缸里的闷响一模一样。
林清禾屏住呼吸,看着甲虫顺着匾额爬进横梁的缝隙里。那里积着厚厚的灰尘,却有一道新鲜的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摩挲过。她搬来太师椅踩上去,指尖刚碰到横梁,就听见西厢房传来衣柜门被推开的声音。
“哗啦——”
是衣料摩擦的声音,和刚才在黑暗中听到的分毫不差。
她跳下来冲过去时,西厢房里空荡荡的。那身挂在衣柜里的深色旗袍不见了,只有衣架在摇晃,地面上留着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从衣柜一直延伸到墙角的书柜。
书柜最底层的抽屉虚掩着,露出半只绣着石榴花的锦盒。林清禾拉开抽屉的瞬间,一股淡淡的檀香飘了出来,混着雨水的湿气,竟和外婆生前用的香粉味一模一样。
锦盒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泛黄的电报,还有半张被撕坏的船票。船票上的日期被虫蛀了,只剩下“上海”两个字清晰可见。
“清禾。”
那声音又响了,就在她身后。林清禾猛地回头,看见门框上搭着一件深色的旗袍,领口的盘扣正对着她,像一只睁着的眼睛。
而旗袍的下摆,正滴着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出她身后——站着一个模糊的影子。
七月七日。
这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林清禾的太阳穴。她盯着船票上的日期,指尖突然被那鲜红的石榴花汁烫了一下,低头时,半片花瓣已经在掌心化成了一滩水渍,形状竟像朵小小的石榴花。
堂屋的挂钟又“铛”地响了一声,这次却没停,指针疯了似的往后倒转,玻璃罩上的人影也跟着扭曲,旗袍的盘扣在阴影里明明灭灭,像串跳动的鬼火。
“哗啦——”
西厢房的书柜突然自己晃动起来,最上层的线装书噼里啪啦往下掉,砸在湿漉漉的脚印上。林清禾冲过去时,看见那串脚印正往书柜后面缩,砖墙上的石灰簌簌往下掉,露出一块松动的青砖。
她伸手去抠青砖的刹那,怀里的锦盒“啪”地弹开,那叠电报散落一地。最底下的那张没有字,只有用胭脂画的半朵石榴花,缺的那半朵,正好能和掌心的水渍对上。
“他没等来船。”女人的声音贴着耳边响起,带着檀香和雨水混合的湿气,“那天石榴花掉了一地,他说要去买船票,却再也没回来。”
林清禾猛地回头,看见穿旗袍的女人就站在书柜旁,耳后的石榴花沾着水珠,脸色白得像宣纸。她怀里的襁褓动了动,露出一只抓着银锁的小手,锁上刻着的“清禾”二字,和外婆留给他的长命锁一模一样。
“你是谁?”林清禾的声音发颤,却死死盯着女人的眼睛。那双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琉璃,眼角的泪痣和照片上的女人分毫不差。
女人没说话,只是抬手往横梁指了指。林清禾顺着她的指尖看去,那道新鲜的划痕里,正渗出暗红色的水,滴在八仙桌上,晕开一朵朵小小的石榴花。
“咚、咚、咚。”
甲虫又在叩击匾额了。这次她看清了,甲虫爬过的地方,“砚心堂”三个字正一点点褪去颜色,露出底下刻着的另一行字——“守禾居”。
“外婆的名字叫林守禾。”林清禾的心猛地一沉,“你是……外婆的母亲?”
女人终于笑了,眼角的泪痣跟着动了动,像朵要开的石榴花。她怀里的襁褓突然空了,只有一件小小的肚兜飘落在地,上面绣着的石榴花,和锦盒里的图案一模一样。
“船票要留好。”女人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旗袍的下摆融进墙角的阴影里,“等雨停了,把它烧在石榴树下。”
话音落时,挂钟突然停了,指针正指在三点。穿堂风卷着雨丝灌进来,吹得线装书哗哗作响,最后停在扉页,上面多了一行用胭脂写的小楷: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七日,等不到归人,守着禾苗,也守着你。”
林清禾抓起船票冲出门时,雨正好停了。老宅的石榴树不知何时开花了,红得像团火,树下的泥土里,埋着半张被虫蛀的船票,和她手里的那半张,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