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像扯不断的银线,斜斜地织在青石巷的上空。林清禾拖着行李箱站在巷口,鞋跟敲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发出单调的“笃笃”声,很快就被雨声吞没。
巷尾那座爬满爬山虎的老宅院,是她外婆留下的遗产。红漆斑驳的木门上,铜环被岁月磨得发亮,门楣上“林心堂”三个褪色的篆字,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钥匙插进锁孔时,锈迹摩擦的“咔啦”声惊飞了门檐下的麻雀。堂屋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阳光被雕花窗棂切成碎片,落在积灰的八仙桌上。墙角的太师椅上,似乎还坐着那个摇着蒲扇的老太太,笑着叫她“阿禾”。
“咳咳。”她捂住口鼻后退半步,行李箱的轮子碾过地板,带起一串灰尘。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西厢房的门——虚掩着。
外婆去世后,这屋子明明是锁死的。
林清禾握紧了口袋里的钥匙串,指尖冰凉。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那扇门。吱呀的声响在寂静的老宅里格外清晰,惊得她心跳漏了一拍。
房间里比堂屋更暗,唯一的窗户被茂密的爬山虎遮得严严实实。她摸索着按下墙上的开关,老式灯泡闪烁了几下,发出昏黄的光。
靠墙的书桌上,摊着一本泛黄的线装书。封面上没有书名,只有一朵用朱砂画的梅花,墨迹像是刚干不久。她走过去想翻开,却发现书页间夹着半张照片。
照片上是个穿旗袍的年轻女人,眉眼间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女人站在老宅的庭院里,怀里抱着一个襁褓,身后的石榴树开得正盛。
突然,窗外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进了后院的水缸。林清禾猛地回头,灯泡“啪”地灭了。
黑暗中,只有雨点敲在窗玻璃上的声音,还有……身后那道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黑暗像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林清禾僵在原地,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那道呼吸声很轻,带着潮湿的凉意,就贴在她的耳后。
“谁?”她的声音在喉咙里打了结,细得像根即将绷断的线。
没有回应。只有雨声在耳边放大,淅淅沥沥,仿佛有无数只手在叩击窗棂。她猛地转身,手臂却撞在书桌边缘,线装书“哗啦”一声摔在地上。
指尖在口袋里摸到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惨白的光扫过空无一人的房间。墙角的旧衣柜门虚掩着,露出里面挂着的深色旗袍,衣角在穿堂风里轻轻晃动。
“是风……”她按住狂跳的胸口,蹲下身去捡书。指尖触到书页的刹那,手机突然黑屏——没电了。
就在这时,后院的水缸又传来“咚”的一声,比刚才更响,像是有人用石头砸在了缸底。林清禾抓起地上的书,跌跌撞撞地冲出西厢房,反手带上门的瞬间,清楚地听见屋里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堂屋的光线更暗了。她摸索着摸到大门,手指刚碰到铜环,就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阿禾。”
那声音像浸在水里的棉絮,又湿又软,却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林清禾浑身一震,这个称呼,只有外婆会这样叫她。
可外婆已经去世三年了。
她不敢回头,拼尽全力拉开木门。雨幕扑面而来,混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甚至能感觉到那道黏在背上的视线。
“你的东西掉了。”
林清禾踉跄着冲出巷口,直到撞上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才敢回头看。老宅的门紧闭着,雨雾缭绕的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那本线装书落在青石板上,被雨水泡得发胀,封面上的朱砂梅花像一滴正在蔓延的血。
出租车司机探出头:“姑娘,去哪儿?”
她盯着那扇红漆木门,喉咙发紧。刚才在西厢房摸到的书页间,除了半张照片,似乎还有别的东西——一张叠得整齐的信纸,边缘绣着和照片里一样的石榴花。
“不去了。”她低声说,推开车门往回走。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衣领,冰凉刺骨,却让她异常清醒。
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林清禾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让她确认不是幻觉。那影子贴在门板上,轮廓被天光切得模糊,却能看出是女人的身形,梳着低低的发髻,垂在肩头的发丝像浸了水的墨线。
旗袍下摆的水滴还在往下坠,砸在青砖地上的声音,和刚才甲虫叩击匾额的节奏重合。她盯着那影子,忽然发现对方的手正按在门框上,指节的形状竟和自己外婆晚年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谁?”她的声音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出口时只剩气音。
影子没有动,搭在门框上的旗袍却轻轻晃了晃,盘扣相撞发出细碎的响。林清禾注意到,旗袍的开衩处露出一截白玉镯子,雨水顺着玉面往下淌,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形状像极了信纸上那朵被洇湿的石榴花。
西厢房的穿堂风突然转了向,吹得书柜最上层的线装书哗啦啦翻页。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最顶上那本《宋词选》里夹着的照片,边角正被风掀起——照片上穿旗袍的女人,手腕上赫然戴着同款白玉镯。
“民国二十六年……”她想起信上的话,心脏擂鼓般撞着肋骨,“您是……”
话音未落,那影子忽然往书柜的方向退了半寸。地上的脚印跟着延伸过去,在锦盒旁停下。林砚之这才发现,抽屉深处还压着张被电报盖住的纸条,露出的边角写着“林心堂”三个字,笔迹和信上的小楷如出一辙。
她伸手去够时,指尖刚碰到纸条,西厢房的窗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雨丝斜斜地扫进来,打在她手背上,冰凉刺骨。窗外的石榴树被风吹得摇晃,枝桠间似乎挂着什么东西,红得像团火。
是那件消失的深色旗袍。
它被挂在最粗的枝桠上,下摆随着风势扫过窗棂,发出布料摩擦的沙沙声。林清禾冲出去时,看见旗袍的领口处别着枚银质石榴花胸针,花瓣的纹路里卡着半片干枯的石榴叶——和她今早打扫庭院时,从青砖缝里抠出来的那片一模一样。
雨幕里突然传来铃铛声,脆生生的,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她抬头望向巷口,青石板路上的积水里,除了自己的影子,还多了个小小的倒影,梳着双丫髻,手里举着串石榴红的铃铛。
那身影跑得飞快,铃铛声越来越近,却在老宅门口突然消失。林清禾追回去时,看见门槛上放着只红绸布包,解开时,里面滚出个石榴木雕刻的长命锁,锁身上刻着的“安”字,被人用朱砂反复填过,红得发暗。
长命锁的链条上缠着张极小的字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稚嫩:“娘说,等石榴熟了,就去上海找爹。”
堂屋里的八仙桌突然发出一声轻响。她回头,看见那本线装书自己翻到了最后一页,空白的纸页上,正慢慢洇出一行墨迹,还是那娟秀却带韧劲的小楷:
“他说,锁能护着孩子,可船票只有两张。”
雨还在下,西厢房的衣柜又开始摇晃,这次里面传出的,是婴儿细碎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