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里那张黏住所有视线的鲜红告示仍灼烧着视网膜,而通往废弃实验楼的消防通道门却沉重得像浸饱了水的铅块。每一次推动都艰难地挤压肺里的空气,铁质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呻吟。吱呀——回声撞在空无一人的走廊墙壁上,又被更浓的黑暗吞噬。
心脏在肋骨下擂动,速度失控。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心跳上,咚咚作响,像踩着鼓点走向深渊。老旧声控灯吝啬地亮起几盏,惨白的光晕只够勉强勾勒出脚下布满污迹的水磨石地面轮廓。角落里堆积的废木料和破纸箱像张牙舞爪的阴影,墙皮剥落成大片丑陋的溃烂斑块。空气冰冷潮湿,浮尘和深沉的霉味像冰冷的手,紧紧糊在口鼻。这里的时间仿佛凝固在几十年前,只有我急促的呼吸是唯一活着的证明。
前面就是那扇门了。
被遗忘的通道尽头,那扇刷着斑驳绿漆的铁门虚掩着一条缝。门内,就是宋晓琳刚刚提过的、那个闹鬼的传说之地——废弃的理科实验楼本体。
脚步骤然停住。就在伸手去够门框边冰冷的金属把手前,目光被钉在了地面一道反射出微弱光线的物体上。
白色的纸。
极薄,顶多两指宽见方一小片。落在积满深灰色污垢的水磨石地面中央,像落在墨汁里的雪花那么扎眼。边缘带着不规则、甚至有点毛躁的撕裂感,显然是从哪里匆忙撕扯下来的。中间一个极细微的墨点,洇开一点不规则的灰,旁边还有小半个油墨印迹,形状像个歪斜的数字角,也许是“9”?
心脏猛地一跳。
就在几分钟前,那个只摊着巧克力包装纸和化学课本的空桌位前……张校长离开后,我贴门窥视所见……就是这个刺目的白!那时它就躺在张校长驻足过的位置,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扇锈死的铁门前?
像是有人刻意丢了它,又或是更可怕的……被某种不可见的力量带到了这个绝望的入口前,作为开启地狱的钥匙,或一张嘲弄的邀请函?
寒意瞬间沿着脊椎骨向上攀爬,如同毒蛇。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冰冷潮湿的空气几乎冻僵了鼻腔黏膜。所有关于闹鬼传说的碎片记忆——惨绿的女学生、午夜隐约的哭声——此刻都变成了真切迫近的冰冷寒意。
推开它。
推开这扇门,那白色的纸片像个恶意的引路人,就躺在门槛内一步之遥的地上。
里面比走廊更黑,像一个张着巨口的深洞。月光?这地方哪里能有月光照进来?可偏偏……真的有光。一种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冷调白光,漂浮在前方走廊深处的某个点上,朦朦胧胧,甚至称得上……柔和?那白光中心,似乎有什么巨大的、颜色深邃的物件轮廓。
好奇心压过了恐惧。脚步踩在同样布满浮灰的地面,沙沙作响,像踩在无数秘密的骸骨上。借着那点微光向深处移动。越靠近,那光点稍微清晰了些。是一个巨大的老式玻璃水族箱?!残破地立在走廊中间,里面没有一滴水。惨白的月光恰好透过走廊尽头高处一扇布满蛛网、破掉半边的窗户缝隙,斜斜投射进来,穿透玻璃箱壁,在地面上投下巨大的、幽灵般的矩形光斑和深重叠影。
玻璃箱表面布满裂纹和厚厚的污迹,内部原本应该是展示海底生态的地方,现在只剩龟裂的装饰假石和铺箱底的、厚厚一层灰白色的……沉淀物?像某种肮脏的骨粉。
就是这惨白的、朦胧的光斑,笼罩在玻璃箱前方几步远的两个人影身上。
影子被光源扭曲拉长,轮廓模糊地印在对面布满裂纹的墙壁上。但本体已经足够清晰——
一个跪着。一个站着。
跪着的人影极其熟悉。那紧绷撑在昂贵西裤上的敦实体型,那在微弱光线下依然反射出油腻汗光的大片秃顶——张校长!他面向着那个站立的影子,姿态是极其卑微的匍匐,肩膀塌陷下去,额头几乎要贴上冰冷肮脏的地面。昂贵的西裤膝盖紧紧贴着厚厚的积灰,西装下摆拖在地上,像一团被丢弃的垃圾。
而站着的影子,融在玻璃水箱投下的巨大阴影里。只有下半身被那诡异的、水中月般的冷白光勾勒出清晰的边缘。
深灰色的羊毛西裤,裤线笔直锋利的如同新开的刃。脚下,一双皮质坚硬锃亮、绝非凡品的黑色系带皮鞋。即使在微弱光线下,鞋面也泛着一种昂贵金属般的冷硬光泽。一条腿显得随意又充满掌控感地微微前伸,鞋尖无意识地、极缓慢地在地面浮灰上划着小小的弧线。
“求您…”张校长的声音完全哑了,像破锣一样刮擦着死寂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几乎无法承受的窒息感,“…真不能再多了…名额就那几个,那些家长…盯得紧啊!”他哀求着,肥厚的脖颈抽搐着。
皮鞋的主人动了动。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只有那双鞋面的反光在冷白月光下轻轻滑动。他的声音传过来,不高,甚至像叹息,却带着一种比废弃实验楼的空气更冷的寒意:
“老张啊,‘公平’这牌坊,你立得够高了。该吃的油水也一点没少你的嘛。这最后几块蛋糕的奶油再甜,手伸得太长可是要被剁的。”阴影里的皮鞋漫不经心地在空中晃了一下,那只锃亮的脚尖点了一点,如同判决,“名单上的名字……一个都换不了。安心做你的校长,我们保你退休无忧。至于别的念头,想都不要想。”
那皮鞋尖端的光点晃动,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轻描淡写。
像一柄巨大的冰锥,瞬间捅穿了五脏六腑!冻住了四肢百骸里奔涌的每一滴血!
保送名额。
内定。
名单。
一个都换不了。
每一个词都带着冰碴,砸在鼓膜上,也砸碎了几分钟前图书馆里那个炽白的希望幻梦。宋晓琳她们轻松提及的“夏校学分”、“马术装备”,在张校长那声卑贱的“盯得紧”面前溃不成军。原来那些金光闪闪的名字,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蛋糕的奶油”?甜美的、等待被瓜分的资源?
我像被冻住了的鱼,连思维都凝结在极度冰冷的绝望里。脚下那条仅有的逃生之路——通往这绝望深渊的消防通道入口,在我身后至少十几米远。绝望催生出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紧四肢,麻木冰凉。
就在这时——
吱嘎!!!
身后走廊深处,陡然爆发出一声尖利到几乎能撕裂耳膜的推门声!是消防通道那个方向,那扇沉重的绿漆铁门撞在墙壁上的声音!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在空旷死寂的走廊里炸开!瞬间震碎了所有凝滞!
“谁?!”
“谁在那儿?!”
两声怒喝同时炸响!是张校长那破了音的咆哮!还有另一个更为冰冷、更为锋利的男子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