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睁开眼时,头痛得像被钝器敲过。
首先闻到的是煤烟混着薰衣草皂的味道,不算难闻,却陌生得让人心慌。天花板是倾斜的木梁,糊着泛黄的墙纸,边角卷了起来,露出底下深褐的木纹。
他撑起上半身,铁架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身下的棉布床单磨着皮肤,不算粗糙,却带着种不属于自己的浆洗感。视线扫过房间,樱桃木书桌的一角缺了块,补痕在奶白色的天光里很显眼,桌上的周日课经摊着,夹着的矢车菊干得发脆。
“这是哪?”他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
壁炉里的灰烬是冷的,陶壶摸上去也是凉的,只有旁边堆着的细柴还算整齐。
地板是拼接的深色硬木,想来踩上去该发出沉稳的“吱呀”声。角落的橡木圆桌旁,青瓷水罐搭着亚麻布巾,阳光从尖顶窗的彩色玻璃漏进来,在地板投下块斑斓的光斑,像谁打翻了调色盘。
延的指尖猛地攥紧粗布床单,混沌的记忆如投进石子的池水,瞬间漾开——时空隧道里,泛着冷蓝光泽的能量流像粘稠的河,妹妹的惊呼还贴在耳畔,她抓着他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皮肉。那阵天旋地转的撕裂感太真实,像被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扯开,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妹妹飘飞的衣角和惊恐的眼神。
“续!”他猛地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微凉的木地板上,喉咙发紧。房间里静得只剩烛火噼啪,哪有半分妹妹的踪迹。
房门被推开时,门框似乎都被阴影占满。延下意识抬头,只觉眼前立着一堵“墙”——来人站在晨光里,灰红色短衫的领口被宽肩撑得笔直,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肌理间还带着晨露的湿意。
“醒了?”青年的声音带着胸腔共鸣的厚重,手里的藤编食盒在他掌心显得格外小巧。他迈步进来,地板似轻轻颤了颤,将食盒放在矮柜上时,动作却意外轻柔。
“我是方长。”他弯腰时,发梢扫过肩线,露出脖颈上银质小十字架,“早上在溪边见你蜷着,还以为是被野鹿惊到的外乡人。”方长递过面包,“别急,人没丢。她比你先醒,我让厨娘热了牛奶,在隔壁房间呢。”
他直起身朝门外努努嘴,袖子扫过矮柜上的陶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去吧,刚守在门口听着,她嘴里一直念叨‘哥’,许是等急了。”
延几乎是弹起来的,鞋都来不及穿就往门口冲,跑到方长身边时,被那堵“人墙”轻轻拦住。
“慢点,别摔着。”方长伸手扶了扶他。
延冲到隔壁房门口,手刚搭上木门,就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水声。
“续!你没事吧?”喊声未落,人已撞开木门。
可预想中妹妹惊慌失措的样子并未出现——窗边木凳空着,房间中央的草堆旁,续正踮脚抢一个藤编小球,双马尾随动作甩得像两只小雀。她对面的男孩比她矮半个头,穿粗麻短打,攥着球躲闪,两人笑闹着滚作一团,续裙摆上的水波纹路晃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
“哥?”续抬头时,鼻尖沾着草屑,眼里的笑意还没散去。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根狗尾巴草,正挠得那男孩咯咯直笑。
延愣在原地,刚提起的心“咚”地落回肚里,又生出点好气又好笑的荒谬感。他几步走过去,一把将续从草堆里拎起来,指尖扫过她沾着草叶的双马尾:“还敢闹?知不知道我快急疯了!”
续吐吐舌头,把狗尾巴草往男孩手里一塞:“这是方长家的弟弟,叫遗桑。”
那叫遗桑的男孩怯生生往续身后躲了躲,抬头看延时,眼里满是好奇,视线总忍不住瞟向续裙摆上流动的光泽,像在看会发光的溪流。
这时方长也跟进来,一米九的身高在门口顿了顿,见这场景便笑了:“让遗桑来陪她说话,省得害怕。看来是我多虑了。”他走过来,轻而易举把遗桑从续身后捞出来,“别闹了,续姑娘刚醒,该歇歇。”
续拽着延的袖子晃了晃,双马尾扫过他的手背:“我真没事,遗桑说附近野兔笨,明天带我们套陷阱呢。”她裙摆上的水光随说话动作漫过脚踝,像刚沾过晨露。
延看着妹妹眼里重新亮起的光,又看了看被方长按着头、还在冲续做鬼脸的遗桑,紧绷的肩膀终于垮下来。他伸手揉了揉续的双马尾,拍掉草屑:“下次再乱跑,看我怎么收拾你。”语气里的后怕,早被笑意冲淡了大半。
方长拍了拍遗桑的后背,朝门外扬下巴:“去厨房看看肉汤炖好了没,跟厨娘说多撒把豆子。”
遗桑“哦”了一声,跑出门前还冲续挤了挤眼,被方长笑着搡了一把。木门合上的瞬间,房间里的笑闹声像被掐断的弦,骤然静了。
方长走到草堆边坐下,一米九的身高让草堆显得矮了半截。他捡起根干草在指间转着,目光先落在续耳后未褪的银蓝鱼鳍上,又转向延,声音比刚才沉了些:“你们俩,不是这地界的人吧?”
续的双马尾垂下去,手指绞着水纹裙摆,那流动的光泽淡了几分。延握住妹妹的手,指尖触到她掌心的微凉,深吸一口气:“实不相瞒,我们也不知这里是哪。我们从……另一个时空来的。”
他没隐瞒时空隧道的事,说得简单——那片像融化星辰的光流,突然袭来的撕裂感,还有醒来后落在溪边的茫然。续在一旁补充,双马尾轻轻晃动:“光流里有好多碎片,像打碎的镜子,我抓着哥撞进个米白色光团,再睁眼就在这了。”
她掀起裙摆一角,露出脚踝处几片未褪的鱼鳞:“我本是条银蓝色的鱼,在那边的水里住了很久。哥他……是只带金红羽毛的鸟。”
方长转干草的手指停了停,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却没太多惊讶。他把干草扔回草堆,站起身时,阴影将两人笼住:“你们终于来了。”方长指尖在草堆上轻轻敲了敲,忽然抬眼笑了——那笑容藏着早已知晓的了然,和之前的温和不太一样。他站起身,一米九的身影挡住窗外的阳光,脖颈上的银质十字架在光线下闪了闪,像某种隐秘的印记。
“我知道你们会来。”他开口时,声音比刚才沉了些,带着超乎年龄的沉稳,“巳蛇那家伙说过,今年麦收时节,会有两个‘带天地之气’的客人’从‘缝’里掉出来,一个像火,一个像水。”
延和续同时愣住,续的双马尾都忘了晃动。“带天地之气?”延皱眉。
“我是这里的‘维系者’之一。”方长打断他,指了指窗外的田野,“你们穿越过来的,应该知道数年前,原初之神普瑞米提弗将力量化作二十份,”他摸了摸十字架,“然后陷入了沉睡。”
他又看向续的鱼鳍,目光扫过延发梢隐约的金红光晕:“只是没想到,‘天地之气’一个是水里游的,一个是天上飞的。”
方长双手抱胸:“你们来这儿,是为了重新唤醒祂,拯救未来的安森特勒吧。”他的眸子瞬间暗下来,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两位“旅客”,不慌不慢的开口“这可能有些麻烦,五百年前的大战后,二十位维系者大多陷入轮回,如今没了记忆,更不知自己的身份。”
续下意识捏住鱼鳍,水纹裙摆的光泽暗了暗:“那您……”
“我是幸存者。”方长声音轻了些,“战争中,遗桑的前世替我挡了致命一击,在巳蛇帮助下,我们重塑了他的灵魂,十几年前他才转世。”
“那,遗桑也是……而你们不是亲兄弟?”延好奇出声。
“嗯,我们不是亲兄弟。”方长笑了笑,“他现在的家人出了些状况,这些后面再说。”
“先给你们找个住处。这边是女仆们的房子,当时不方便移动你们,就先安置在这了。”方长恢复了爽朗,“西边那间房早收拾好,铺了新晒的薄被,每天会有人送早餐。”
他朝门外喊了声“遗桑”,那男孩立刻从门缝探出头。“带延哥和续姑娘去西厢房,晚饭前别来打扰。”方长吩咐完,又转向延,“住下吧,今晚先歇好。明早我把巳蛇叫来,她会告诉你们更多。”
延看着他眼里坦荡的善意,又想起刚才他说“早知道会来”时的笃定,忽然明白——这个高大的青年不是普通庄园主,是这个世界的守护者,也是在等他们的人。
续拽了拽延的袖子,双马尾轻轻蹭着他的胳膊,眼里的紧张散了大半。延点头,朝方长道了谢,跟着蹦蹦跳跳的遗桑往外走。
经过方长身边时,延听见他低声念:“时光裂缝洇开墨色,逆行的旅人溯光而上,把星火种进光阴的褶皱——他们要寻,源头之水,续光之脉……”
西厢房的门被推开时,一股晒干的艾草香扑面而来。房间收拾得干净,墙角的木盆盛着清亮的井水,水面漂着片新鲜的荷叶。续跑到盆边,指尖刚触到水,耳后的鱼鳍就轻轻舒展开,双马尾也欢快地晃起来。
延靠在门框上,看着妹妹映在水里的笑脸,又望向院外那个正在给马添草料的高大身影,心里最后一点不安,终于彻底落了地。
看来,他们在这个陌生的时空,暂时有了个安稳的落脚点。
西厢房的月光斜斜切进来,落在木盆的荷叶上,把叶脉照得像镂空的银线。续蜷在床角,呼吸匀净,双马尾散在枕头上,裙摆的水纹在月光里泛着极淡的青白,像冻住的溪流。
延坐在窗边的矮凳上,指尖捻着片从发间落下的金红羽毛。地板的木纹里还留着白日阳光的暖意,墙角的艾草香混着窗外飘来的麦秆气,在空气里缠成柔软的结。
远处的虫鸣忽然歇了片刻,随即又此起彼伏地响起。就在这时,门板被轻轻叩了两下,笃、笃,声音轻得像风吹落的枯叶。
门板“笃笃”响了两声,厨娘的声音裹着肉香飘进来:“延先生,续小姐,睡了没?昨晚的肉汤我热了热,快来趁热喝。”厨娘左拐右拐,将两人带进了厨房,“有些烫,就不方便盛来了,劳烦两位在这儿吃了。”
太阳刚爬上窗台,续被香味勾的双眼直冒星星,双马尾歪在肩头,鼻尖动了动:“是野猪肉香!”延笑着替她理好头发,陶罐在灶上咕嘟冒泡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厨娘正用木勺搅着锅里的汤,肉块混着豆子在浓稠的汤汁里打转,油花浮在表面,映着灶火的红光。“加了点野山椒,不辣,暖身子。”她给两人各盛了一碗,粗瓷碗沿还带着陶土的颗粒感。
续吹了吹热气,舀起块肉就往嘴里送,烫得直哈气,却舍不得吐:“比水里的银鱼鲜!”她说话时,耳后隐约闪过一丝银蓝,汤里的油花忽然打着旋聚过来,像被什么东西引着。
延喝着汤,觉得肉香里混着松木的气息,和方长房里的味道有些像。他瞥见厨娘正往面盆里倒面粉,发好的面团膨膨松松,便问:“要帮忙吗?”
厨娘直起身擦了擦手:“正想求你们搭把手呢!这面团要揉透了才筋道,我一个人揉到晌午都未必够。”她指了指案板,“等你们喝完,咱就开工。”
续几口扒完碗里的肉,把空碗往桌上一放,拍着胸脯:“我来揉!水里的漩涡怎么转,面团就怎么揉!”她裙摆的水纹晃了晃,沾着的草屑簌簌落在地上,倒像只刚从田里跑回来的小雀。
“慢点。”延朝厨娘笑了笑,“我们来吧。”
厨房的石板地上堆着半袋面粉,大陶盆里的面团发得鼓鼓的,像揣了团云。续洗手时,指尖刚碰着铜盆里的水,水面就自动漾开细密的涟漪,帮她冲掉了指缝的灰。她踮脚够到面盆,学着厨娘的样子按下去,面团在她掌下竟顺着力道转起来,像被水流推着打旋。
“哎哟,这孩子手巧!”厨娘看得直乐,把擀面杖塞给延,“你帮着擀皮,要薄点,卷果酱才好吃。”
延拿起擀面杖,才发现这木头棍比想象中沉。他试着擀了两下,面皮歪歪扭扭像块破布,续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手里的面团却趁机“溜”到案板边缘,被她一把捞回来,沾了满手白面粉,活像只偷啃了面袋的小松鼠。
厨娘在灶边烧火,火光把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续把揉好的面团往延面前一推:“哥你看!像不像天上的云?”那面团圆滚滚的,还真有点蓬松的模样。延刚要夸,窗外忽然传来遗桑的喊声:“厨娘姐姐!方长哥让问麦饼啥时候好——”
“快了快了!”厨娘扬声应着,往灶里添了把柴,火星子噼啪跳出来,落在灰里就灭了。
延看着妹妹鼻尖沾着的面粉,又看了看案板上渐渐堆起的麦饼,忽然觉得这烟火气里,藏着种安稳的暖意。
麦饼刚下炉时,蒸腾的热气裹着甜香漫了满厨房。续踮脚够着案板边缘的一块,烫得指尖直搓,却还是咬了一大口,果酱顺着嘴角往下淌,像沾了抹夕阳的颜色。
“慢点吃,没人抢。”延抽了张布巾替她擦嘴,自己也拿起一块,牙齿咬开酥脆的外皮。
厨娘把麦饼往藤篮里装,动作麻利:“这些给田里的人送去,剩下的留着当干粮。”她看了眼续沾着面粉的脸颊,忽然笑了,“这孩子揉的面团就是不一样,发得像棉花似的。”
续得意地晃了晃双马尾,发梢的面粉簌簌落在地上,倒惊起两只偷溜进厨房的麻雀,扑棱棱从窗台上飞走了。延看着妹妹亮晶晶的眼睛,又看了看篮里金黄的麦饼,忽然觉得这沉甸甸的香气里,藏着比预言更实在的力量。
藤篮里的麦饼还带着余温,甜香从藤条缝隙里钻出来,勾得续直咽口水。厨娘往她手里塞了块小的:“路上吃,送到南边的麦田就行,看见戴草帽的长工们递过去就成。”
延提着篮子刚要走,续已经蹦到院门口,双马尾扫过篱笆上的牵牛花,沾了片粉白花瓣:“哥快点!遗桑说田里有野兔窝!”
田埂上的露水还没干,踩上去凉丝丝的。续走得急,裙摆扫过青草,水纹泛着微光,倒把草叶上的露珠都引了过来,像串细碎的银链。延跟在后面,闻着麦饼的甜香混着泥土气,忽然觉得这路走得格外踏实。
远远看见麦田里立着几个身影,草帽在绿浪里晃成点点浅棕。续大喊着“送麦饼来啦”冲过去,惊得田埂边的蚂蚱蹦得老高。长工们直起身,黝黑的脸上绽开笑,接过麦饼时指尖触到藤篮,还带着厨房的暖意。
一个络腮胡大叔咬了口,果酱沾在胡子上,眼里蹦出星光:“这面发得,比云朵还软和!”
续听得眼睛发亮,偷偷拽了拽延的袖子:“是我揉的呢。”延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发梢的面粉混着草屑,倒也像撒了把星星。
往回走时,藤篮空了大半,风里飘来远处磨坊的风车声。续忽然蹲下身,从草里捡起颗野莓,红彤彤的:“哥你看,像不像太阳的碎片?”
延刚要接,就见她飞快地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笑:“比麦饼甜!”阳光落在她沾着草叶的双马尾上,亮得像镀了层金。他忽然觉得,这趟送饼的路,倒比任何开篇都更像旅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