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只有三人压抑的喘息声，如同三架即将散架的风箱。
脚下是冰冷湿滑的金属格栅。空气带着刺鼻的腥锈味和浓重的、仿佛从大地深处泛上来的土腥气。刚才那剧烈奔跑、攀爬、挤过裂缝的灼热感迅速消退，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孔不入的冰冷所取代。这种冷顺着裤管、贴着脊背往上爬，钻进骨头缝里。
我僵在原地，甚至不敢回头去确认那道铁门是否完全闭合。门外死寂，但先前那巨大身影的咆哮和金属撕裂的尖啸似乎还萦绕在耳边的回音壁上，每一次回想都让心脏痉挛着缩紧。它们……在破坏梯子？还是放弃了？或者……在寻找别的入口？
“咳……咳咳……”苏瑶在我身侧剧烈地呛咳起来，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异常清晰。她怀里传出婴儿微弱细哑的抽噎，像只濒临绝境的小猫。她摸索着，似乎想捂住孩子的嘴，动作却虚弱无力。
“嘘……”我压低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手摸索着碰了碰她的手臂，“别动。”
视觉正在从绝对的黑暗中艰难恢复轮廓。这里是巨大的密闭空洞？还是狭长的隧道？空间感在绝对的黑暗中错乱扭曲。
眼睛在适应。一丝极微弱的光源，从我们进来的缝隙边缘……不，不是从外面透进来的。外面只有浓墨般的夜。
光……在下面？
我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身体，脚下的格栅发出轻微到几乎忽略的“咯”声。低头，极力向下看去。
不是错觉。
在我们站立的位置之下，大约有七八米深？一片绝对宽阔平坦的地底空间。那微弱的光源来自地面——是某种冷白色、极其微弱的指示灯光，点点，如同散落的星子，镶嵌在庞大而复杂的几何图案之中。只能勉强勾勒出巨大的管道轮廓，如同冬眠巨兽的粗壮血管；厚重的阀门如同钢铁的关节；庞大而沉默的金属容器如同匍匐的甲虫。巨大的空间结构体彼此联结，构成一个冰冷、巨大、寂静无声的地下城市基座。空气里那股混合着强烈金属锈蚀与深层土腥的冰冷气息，正是从这里升腾起来，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几乎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衰败感。
这里不是管道交汇的维修间。
这是一个地下堡垒。
一个在某个被历史遗忘的时刻仓促关闭、又经历了漫长岁月侵蚀的……掩体？或者说，某种极其坚固的地下工事核心枢纽。
一丝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比门外那些东西带来的生理性恐惧更深沉。这是直面一个陌生文明的遗迹，庞大、冰冷，充满谜团和未知的危险。那些嵌入地面的指示灯，如同沉默监视的眼睛。
“呜……”婴儿细弱的哭腔终于冲破苏瑶的压制，在空旷的空间里微弱地荡漾开。
这声音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我瞬间绷紧，警惕地扫视四周深邃的黑暗。暂时没有回应。只有空气在庞大金属结构间流动的细微呜咽。
“抱好她……”我尽可能让声音平稳，但每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出来。手臂上的伤在持续移动和撞击后重新开始疼痛，血似乎又渗出来一些，粘腻感更重。我摸索着拉开登山背包的拉链。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应急毯。我快速扯出那张薄而坚韧的金属薄膜，将它尽可能紧密地裹在苏瑶和婴儿身上。薄膜独特的哗啦声再次放大。婴儿扭动了一下，似乎对这冰冷光滑的触感感到不适，但哭声奇迹般地弱了下去，变成时断时续的细小呜咽，最后彻底安静，只剩下急促的鼻息。也许是累极了。
苏瑶整个人被包裹在应急毯的银色反光里，微微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惊吓过度。她低着头，下巴几乎埋在襁褓上，肩膀缩成一团，身体本能地向远离大门的方向倾侧，试图把自己嵌入身后冰冷的管道壁面。
“你…你还好吗？”我低声问。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幅度很大，带动着应急毯也哗啦作响。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外面又传来一声沉重的“咚！”的撞击声。像是巨大而沉重的钝器砸在厚实的金属外壁上。紧接着，是一段短暂的、令人窒息的静默。然后，另一种声音隐约飘进来——是那种低沉的、毫无意义的喉音哼鸣。它们似乎终于放弃强攻，只是徘徊着，如同逡巡的狼群围着无法咬开的石牢。那声音摩擦着神经，每一次响起都让人头皮发麻。
“不会……不会再进来吧？”苏瑶终于挤出几个字，带着哭腔的颤音。
“应该进不来，”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笃定，“那道门很厚，变形卡死了。”这话更像是说给她听的安慰。其实刚才强行挤进来时，门缝边缘的变形幅度是否足够阻挡那种怪物……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空间死寂到能听见灰尘在飘落。冰冷和恐惧如同缓慢冻结的冰水，一点点侵蚀着残存的体温。苏瑶蜷缩着，呼吸急促，应急毯下的轮廓微微起伏。
沉默持续了很久。门外的徘徊声似乎也渐渐低弱下去，像是那些东西暂时远离了一些？或者只是在积蓄下一波力量？不得而知。
终于，她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了一丝。细如蚊蚋的声音从应急毯的包裹里传出来：
“我丈夫……他就是研究这个的……”
她的话让我愣了一下。
“研究……什么？”我下意识追问。
“地下工程……防护级别……核生化……”她语焉不详，词句破碎，仿佛那些概念太过庞大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这个……很老，不是最新的……但很坚固……他说过……城郊这边……有些旧时的东西……没想到……”她吸了一下鼻子，“没想到是这样的……”
核生化掩体。这几个冰冷的字眼像铅块砸进冰湖。刚才那种巨大空间、厚重金属门、复杂管道带来的异样感突然有了合理解释。同时也带来了更深重的寒意——这里曾经防备的是什么？以及，它遗留下的隐患又是什么？那股浓烈的土腥气……真的仅仅是自然的味道？
她似乎用尽了力气，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蜷缩起来，将怀里的婴儿又往胸口贴了贴。
我倚靠着身后冰冷凹凸的管道壁，尝试调整呼吸。每一次吸入都带着浓重的尘螨味和那诡异的铁锈土腥气。黑暗中，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沉重，缓慢，带着疲惫的余悸。
目光不由得再次落到下方那片幽暗的巨大空间。随着视觉适应，那些冷白的指示灯勾勒出的轮廓更多了。那巨大的圆筒状容器上似乎印着什么斑驳的标记？隐约像褪色的辐射警告标志（黄黑相间的三角形）……还有一行模糊的俄文字母？
心猛地一沉。那股从进入就缠绕着的、如同巨蟒勒颈般的压抑感骤然加重。旧时代的遗泽，被遗忘的危险……
突然！
“呜……呃……”苏瑶怀里的婴儿发出一声短促的、极不舒服的呜咽，紧接着是轻微的干呕。小身体在襁褓里不安地扭动了几下。
苏瑶立刻紧张起来，慌乱地揭开一点应急毯去查看。“妞妞？”她的声音惊慌失措。
我打开手电（电量已经很弱）——微弱的黄光只能照亮一小圈。
婴儿的脸憋得通红，小眉头紧皱着，眼神有些失焦，干呕了一下却没有吐出东西，小嘴微微张开呼吸，发出急促的“咻咻”声，像是喉咙里有痰又吐不出。
“她好像呛着……”苏瑶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我的目光扫过婴儿脖颈周围，并没有异物。但很快，我发现了一丝不对劲。婴儿包裹在外套里，刚才在外面疯狂奔跑时没注意，现在仔细看，婴儿脖颈下方、靠近衣领内侧接触皮肤的地方，皮肤似乎隐隐透出一种异常的颜色！一种极其黯淡的、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隐隐绿色？像苔藓般的暗影！
不像是淤血……颜色很诡异。我凑近细看，光线太暗很难确认。但那绝对不正常！
几乎是同时！
我闻到了。
一丝极其细微、但极其突兀的气味混杂在了原有的腥锈土腥气里。这气味……不是灰尘味！像是……某种化学药剂挥发时极其稀薄的、带着甜味的……杏仁味？
微乎其微！但又像冰冷的毒蛇信子，瞬间舔过鼻尖！
“你闻到……”我猛地抬起头，想提醒苏瑶。
话没说完——
“嘀——”
一声极其清脆、穿透力极强的电子蜂鸣，猛地从下方那片庞大幽暗的钢铁废墟深处响起！
声音很细，很锐利，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紧绷的鼓膜！
那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漫长沉睡后心脏重新搏动的声音，让周围沉寂的空气都跟着震颤了一下。
我和苏瑶都僵住了！
“嘀——”第二声紧随其后！
不是普通的设备启动音！更像是某种警报系统里最低等级的……提示音？或者，是检测到某种变化的初期响应？
紧接着！
“哗啦——”
一阵轻微但密集的金属撞击声从下方某个巨大圆筒容器侧面的某个狭窄维护通道里突兀地响起！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活动？！
我猛地抓起别在腰间的扳手！动作幅度太大，牵动了还在渗血的手臂伤口，一阵尖锐的疼痛直冲大脑。
苏瑶如同受惊的兔子，瞬间蜷缩到极限，应急毯裹紧自己和婴儿，身体筛糠般抖起来，嘴里发出无意识的低泣，一双瞪大的眼睛死死盯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瞳孔里只剩下纯粹的惊惧。
手电的光柱颤抖着指向声音来源——那是嵌入在巨大反应釜底部的一道不足一人高的、布满观察窗和复杂管路的金属闸门。闸门厚重陈旧，布满暗红的铁锈。刚才那“哗啦”的金属撞击声，就是从这扇几乎不可能再开启的、布满铆钉的厚重门板后面传来的！
门是紧闭的！
但那声音……像是有金属工具被推动、跌落在内部的网格平台上。
不是门外那些东西！声音来自内部！在这个理论上已经被废弃、与世隔绝了不知多少年的核掩体核心深处！
“嘀——”
第三声警报提示音，如同冰冷的嘲笑。
在微弱的、闪烁的手电光下，我看到靠近门下方角落的金属壁上，一个拇指大小的圆形通风口格栅，内侧边缘……似乎……挂了一小截深色的、像是……撕扯烂掉的粗布纤维？
那微弱的杏仁气味，似乎也更强了一丝丝。
门板内部，响起一阵更清晰的摩擦拖拽声，以及……一声短促的、压抑到了极点、却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的咳嗽！
“呃——咳！”
是人类的声音！里面有人？！
这个念头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寒彻骨髓的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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