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培盛将那碗金黄的参汤一饮而尽，殿内落针可闻。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拉得无比漫长。周太医的脸色从煞白转为一种死灰般的僵硬，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垂在身侧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苏培盛，仿佛在等待某种宣判。
苏培盛却面不改色，恭敬地将空碗放回托盘，对着皇帝深深一躬：“奴才谢皇上、皇后娘娘恩典，参汤极好，温补滋养。”
他声音平稳，气息如常，仿佛喝下的只是一碗寻常的糖水。
皇帝的目光从苏培盛身上移开，淡淡扫过周太医那张强作镇定却难掩惊惶的脸，最后落在榻上如同惊弓之鸟、却又在眼底深处藏着一丝劫后余生庆幸的林晚身上。
“嗯。”皇帝只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他转身，明黄的袍角划过一道利落的弧度，“周院判，皇后一番心意，朕心领了。林才人既无大碍，你便回去复命吧。替朕谢过皇后。”
“老……老臣遵旨！”周太医如蒙大赦，连忙躬身行礼，几乎是踉跄着退了出去，背影狼狈不堪。那碗被喝下的参汤，像一根无形的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也扎进了坤宁宫。
皇帝并未再看林晚，只对苏培盛留下一句：“好生照料。”便大步离开了偏殿。
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林晚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靠在引枕上，大口喘息，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
“小主受惊了。”苏培盛的声音在榻边响起，依旧平稳恭敬，听不出丝毫异样。
林晚抬眼看向这位刚刚替她喝下可能致命毒药的大太监。他面色如常，眼神平静，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这份定力，令人心惊，也令人……心生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苏公公……”林晚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您……您没事吧？”她问得小心翼翼，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端着空碗的手上。
苏培盛微微躬身，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奴才谢小主挂心。奴才身子骨粗贱，一碗参汤，受得住。”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皇上圣明烛照，小主安心静养便是。这乾元宫里，自有规矩。”
规矩？林晚咀嚼着这两个字。皇帝的“规矩”，就是不容侵犯的底线。他用苏培盛的身体，用这种近乎羞辱的方式，向皇后、也向整个后宫宣告了这条底线——林晚，是他乾元宫要保的人，谁敢动，就得掂量掂量能否承受帝王的雷霆之怒！
苏培盛的话像一颗定心丸，也像一剂清醒剂。林晚明白，暂时的安全是皇帝用强权换来的，她必须珍惜，也必须在这新的“规矩”下，找到自己的位置。
接下来的两日，乾元宫偏殿异常安静。刘太医按时来请脉开药，宫女太监们伺候得愈发小心谨慎，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林晚谨遵医嘱，按时服药，安心静养。药是温补安神的良药，环境是绝对安全的堡垒，她腿上的烫伤在御药的作用下快速结痂，体内因惊惧和淋雨引发的寒气也渐渐驱散，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然而，这份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她能感觉到，那些低眉顺眼的宫女太监中，总有几道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在她身上，带着探究，也带着敬畏。她知道，她是这偌大宫廷里最新鲜也最危险的谈资。皇后、萧贵妃、乃至所有妃嫔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小小的偏殿。
皇帝再未踏足偏殿，但林晚知道，她的一举一动，必然有人事无巨细地汇报到御前。她像一个被精心观察的猎物，又像一个被暂时珍藏的奇货。
是夜，更深露重。偏殿内烛火昏黄，林晚白日睡得多了，此刻反而有些清醒。她拥被坐在榻上，望着窗外被宫灯映照得一片朦胧的夜色，思绪纷乱。
轻微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不同于宫女太监的轻悄，带着一种沉稳的节奏。林晚的心猛地一跳！这脚步声……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踏着清冷的月色走了进来。烛光跳跃，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和深邃的轮廓。
皇帝！
林晚下意识地就想下榻行礼，却被皇帝抬手制止了：“躺着吧。”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随意？他踱步到榻边，目光落在林晚明显好转、却依旧带着几分病弱气息的脸上，最后停留在她手边矮几上那碗刚放温、尚未饮尽的药汁上。
“药怎么不喝？”皇帝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林晚的心弦瞬间绷紧！他深夜前来，就为了问这个？她连忙回道：“回皇上，药……有些烫，臣妾等它凉些……”
皇帝没说话，只是伸出手，端起了那碗漆黑的药汁。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稳稳地端着药碗，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这个动作，让林晚瞬间想起了那碗致命的参汤！她屏住了呼吸，全身僵硬。
然而，皇帝并未像上次那样将药碗递给别人。他竟用另一只手拿起药碗旁的银匙，舀起一勺药汁，送到了林晚唇边！
这个动作太过突然，太过亲昵，也太过……危险！林晚完全懵了！帝王亲自喂药？这是何等的“恩宠”，又是何等的试探？她脑中一片空白，身体本能地抗拒着这近在咫尺的汤匙。
“嗯？”皇帝微微挑眉，深邃的眼眸看着她，里面没有怒意，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在问：朕喂的药，你敢不喝？
林晚瞬间清醒！她不敢有丝毫犹豫，强压下心头的惊悸和那浓烈药味带来的反胃感，微微倾身，就着皇帝的手，将那勺苦涩的药汁含入口中，艰难地咽了下去。药味浓烈，苦得她眉头瞬间紧紧蹙起，小巧的鼻尖也微微皱了起来。
这个细微的、完全出于本能的、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表情，清晰地落入了皇帝眼中。他端着药碗的手似乎顿了一下，深邃的眼眸中，那惯常的冰冷审视似乎融化了一丝极淡的涟漪，唇角甚至勾起了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怕苦？”皇帝的声音依旧低沉，但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小秘密。
林晚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抹红晕，不知是羞窘还是药力上涌。她低垂着眼睫，不敢看皇帝，声音细若蚊蚋：“臣妾……失仪……”
皇帝没再说什么，只是又舀起一勺药汁，再次递到她唇边。这一次，林晚没有再犹豫，尽管眉头依旧紧蹙，却顺从地喝了下去。
一碗药，就在这诡异又微妙的氛围中，由九五之尊一勺一勺地喂完。殿内只剩下药匙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和林晚压抑的吞咽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也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难以名状的张力。
喂完最后一口，皇帝将空碗放回矮几上，拿起旁边干净的丝帕，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地，轻轻拭去了林晚唇角残留的一点药渍。
指尖微凉，带着薄茧的触感擦过柔嫩的唇瓣，如同电流般窜过林晚的全身！她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小鹿般抬起眼，正对上皇帝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似乎蕴着一丝奇异兴味的眼眸。
“好好歇着。”皇帝收回手，丝帕随意丢在矮几上，仿佛刚才那亲昵的动作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他不再看她，转身，如来时一般，踏着清冷的月色，无声地离开了偏殿。
殿门轻轻合上。
林晚僵在原地，唇瓣上那微凉粗糙的触感仿佛还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那碗药的苦味还萦绕在舌尖，可心头翻涌的，却是比那药味更复杂百倍的滋味。
恐惧？羞窘？茫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被帝王如此近距离“特殊对待”所带来的、隐秘的悸动？
皇帝的深夜探视，亲昵喂药，指尖拂唇……这绝非寻常。这是更深的试探？是帝王心血来潮的戏弄？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信号？
林晚缓缓抬手，指尖轻轻碰触自己的唇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龙涎香的气息。
夜探无声，心澜已起。
这深宫的第十三课：帝王的垂怜，是最惑人也最危险的迷局。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