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江湖再见
武当山的春雾带着草木的腥甜。沈砚秋蹲在药圃边,指尖抚过新抽芽的沙枣树苗,嫩绿的叶片上还沾着晨露,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三年了,这些从西域带回的树苗早已适应了武当的气候,枝桠舒展得像群伸懒腰的孩子。
“又在跟它们说话?”王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晨起的微哑。他手里端着个白瓷碗,蒸腾的热气里飘着淡淡的药香——那是太师爷特意为沈砚秋调的凝神汤,用来稳固她那缕靠香檀舍利才勉强凝聚的残魂。
沈砚秋回头,看见他青布道袍的袖口沾着点墨痕,想必又是抄经时被砚台蹭到的。她接过药碗,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驱散了残魂特有的寒意:“它们听得懂的。你看这棵,昨天夸了它长得壮,今天就多冒了片叶子。”
王也笑着摇头,在她身边蹲下,目光落在药圃角落那株最瘦小的树苗上。那是沈砚秋亲手栽的第一棵,当年差点被山鼠啃了根,是她守了三夜才救活的。“就像你当年一样,看着弱,骨子里犟得很。”
沈砚秋没反驳,只是小口啜饮着药汤。三年前在二十四节谷,王也用十年阳寿换来的,终究只是让她的魂魄不散。如今的她,更像个“半实半虚”的存在——白日里能借着香檀舍利的灵力显形,却碰不得铁器;到了夜晚,便会化作淡金色的光点,依附在王也常年携带的拂尘上。
“张楚岚的信,看了吗?”王也突然开口,声音低了些,“他说冯宝宝最近总在夜里哭,眼泪落在地上,会冒出先天炁矿的光。”
沈砚秋握着药碗的手微微一紧。冯宝宝的眼泪能解大罗洞观的诅咒——这是她托徐四转交给张楚岚的信里写的。当年谷畸亭的残魂虽散,但其空间术留下的“虚隙”仍在侵蚀着异人的命格,而冯宝宝的眼泪,正是八奇技本源凝结的“实化剂”。
“或许,这就是她存在的意义。”沈砚秋望着远处云海翻涌的山峦,“无根生创造她,不是为了封印,而是为了治愈。”
王也沉默着,伸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他的指尖穿过她的发梢时,带起一串细碎的金光——这是魂魄不稳的征兆。三年来,他每日以自身炁喂养香檀舍利,可沈砚秋的魂魄始终像风中残烛,稍有不慎就会溃散。
“今晚月圆。”他突然说,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太师爷说,月华最盛时,你的魂魄能凝实三个时辰。”
沈砚秋的眼睛亮了。月圆之夜的三个时辰,是她每月最珍视的时光。王也总会提前在院子里摆上她爱吃的西域蜜饯,会摘下道观里最大的那朵玉兰花簪在她发间,会陪她坐在山顶看云海,直到晨曦将她的身影染成透明。
夜幕降临时,武当山的月华果然如流水般倾泻而下。沈砚秋站在镜前,看着自己凝实的身影,玄色襦裙的裙摆绣着新抽的沙枣花枝,那是王也昨夜熬夜替她绣的。她抬手抚过脸颊,指尖终于能感受到真实的温度,眼眶突然一热。
“好看吗?”她转身问王也。
他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手里拿着支玉簪,簪头嵌着颗小小的香檀舍利。听见问话,他抬起头,目光温柔得像浸在月光里:“好看。”
这两个字说得太轻,却让沈砚秋的心跳漏了一拍。三年来,他从不说缠绵的情话,却把所有的温柔都藏在细节里。他记得她不爱吃香菜,记得她操控沙术后会手冷,记得她每个月哪几天魂魄最虚弱,记得……要在月圆之夜,替她把香檀舍利嵌在簪子里,这样她走在月光下时,影子就不会那么淡。
“过来。”王也招手,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石桌上摆着个小巧的木盒,打开后,里面是对银质的指环,戒面刻着纠缠的沙枣花枝,“山下银匠打的,说是能锁住魂魄。”
沈砚秋看着那对指环,突然想起母亲日记里的话——“嫁给喜欢的人,平安过一生”。原来,母亲期盼的幸福,竟以这样的方式降临了。
“替我戴上。”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
王也的动作很轻,银环套上她无名指的刹那,果然有股温润的力量顺着血脉蔓延开来,稳住了她体内的金光。他刚要给自己戴上另一枚,却被沈砚秋按住了手。
“我来。”她拿起另一枚指环,小心翼翼地套在他的手指上,动作虔诚得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月上中天时,两人并肩坐在山顶。沈砚秋靠在王也肩上,听着他讲今日抄经时的趣事——小师弟把“清静”写成了“青净”,被太师爷罚去扫藏经阁。她笑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银环,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就算只有三年,也够了。
“其实,我查到个法子。”王也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紧,“大罗洞观的虚隙里,有种‘凝魂花’,能让魂魄彻底实化。只是那地方……”
“不去。”沈砚秋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我知道那地方,是谷畸亭当年留下的空间陷阱,进去就是九死一生。王也,我现在这样很好。”
她不要他为了她再涉险。十年阳寿已经是她欠他的,她不能再让他把命也搭进去。
王也沉默了很久,久到沈砚秋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才听见他低声说:“可我想牵你的手时,不用怕穿过你的指尖。”
这句话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沈砚秋故作坚强的伪装。她转过身,看着他发红的眼眶,突然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唇。
月华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唇上的温度,感受到他微微的颤抖,感受到他小心翼翼地、怕碰碎她似的回应。这是他们相识三年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带着月光的清辉,带着香檀的微苦,带着彼此藏了太久的深情。
“王也,”她的额头抵着他的,声音轻得像梦呓,“这样就够了。”
三个时辰很快过去。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沈砚秋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王也紧紧握着她的手,直到最后一缕金光融入他的拂尘,才缓缓松开。
他低头看着无名指上的银环,上面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山风吹过,拂尘上的流苏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她在耳边低语。
“等我。”他对着拂尘轻声说,“总有一天,我能让你在太阳下,好好牵着我的手。”
远处的云海翻涌着,露出底下连绵的山峦。有早起的异人在山脚下赶路,背着行囊,带着剑,眼神里是对江湖的向往。王也知道,新的异人大潮正在酝酿,冯宝宝的眼泪,八奇技的余波,还有谷畸亭留下的虚隙,都将在不久的将来掀起新的风浪。
但他不怕。
因为他的拂尘里,藏着他的全世界。
因为无论前路有多少荆棘,他都会走下去,走到能在阳光下牵起她的手的那一天。
江湖路远,他会等。
等春风再次吹绿武当山的药圃,等沙枣树苗长得比人高,等月圆之夜的三个时辰变成永恒,等他的沈砚秋,能真正地、毫无顾忌地,对他说一声“我回来了”。
而那枚嵌着香檀舍利的玉簪,正躺在他的衣襟里,随着他的心跳,轻轻颤动着,像个不会醒来的、甜蜜的约定。